寒风料峭,盘龙山的余脉如同巨兽枯槁的脊梁,横亘在苍茫的北方地平线上。商汤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此刻正细致地为伊尹系好那顶白狐裘风帽的系带。指尖拂过油光水滑、根根银亮的上等狐毛,细微的、源自指尖骨节的微颤被柔软的皮毛放大,化作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低频声响,在两人咫尺的静谧中异常清晰。
“三年太久。”商汤的声音低沉,如同山风掠过荒原的缝隙。他的目光穿透眼前人,投向南方那目力难及的虚空,那里笼罩着他们共同的梦魇与野望——夏都斟鄩。
伊尹没有立即回答。他任由那冰凉的狐毛贴着耳廓,深邃的目光循着商汤的视线,仿佛能洞穿千山万壑,笔直地落在南方那片巨大而污浊的阴影上。“三年后,”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金石相击的冷硬质感,“您就能看清,夏王朝,究竟是巨人倒下时掀起的漫天尘土?还是死虫僵直前最后、最无力的那一次抽搐?”
马车早已备好,朴拙的双轮,厚重的牦牛皮车厢篷,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车轮最终碾过盘龙山下最后一段黄土夯筑的官道,将如龙起伏的山脊彻底抛在身后。尘土在滚动的车轮下顺从地扬起,又无力地落下。厚重的、浸了桐油因而显得黝黑沉实的布帘,被一只同样骨节分明的手从内侧掀起一角。
一股风,裹挟着干燥的黄土微粒和远方飘来的、粘稠得化不开的灰白色烟霭,猛地灌入车厢。那不是寻常乡野傍晚时分温暖的炊烟,那是大片大片肆意焚烧废弃柴草、腐烂垃圾、甚至可能夹杂着燎荒产生的浓浊烟雾。它们像一块巨大的、肮脏不堪的裹尸布,低垂、褶皱、沉重地覆盖在视线所及尽头,那个匍匐在辽阔平原之上的庞大阴影——夏都斟鄩——的头顶。
那都城的轮廓,远望之下,竟如山岳横卧。并非依傍自然的山脉成形,而是由无边无际、蚁群营巢般的简陋民居堆叠、蔓延、相互挤压而成。草顶枯黄衰败,在风中无力地抖动着,底下是黄泥与麦草胡乱糊成的土坯墙,歪斜、裂缝、如同痨病患者脸上的疮疤。这些低矮污秽的“蚁丘”,卑微地簇拥着城市中心那些突兀拔起的庞然大物——巍峨耸立的宫阙台基。
灰白色的夯土!那是夏朝建筑的核心骨架。数之不尽的、未经烧制的巨大生土砖胚,在耗费了不知多少万奴隶血汗的垒砌中,一层层、一圈圈地堆叠起令人窒息的高度。这些土垒巨堡,在平地上拔地而起,参天而立,毫无根基美感可言,只余原始的、蛮横的体量压制。它们刺破浑浊的天幕,如同远古巨兽遗骸的巨大脊椎,暴戾地刺穿大地,裸露在光阴之下。在那几乎触碰到低垂烟云的台基顶端,模糊的轮廓勾勒出巨大木构建筑的尖顶剪影,如同垂死巨兽伸向苍天的骨爪——那里,便是夏王桀栖息于天的“玄宫”所在。
然而,一种深入骨髓的朽坏和坍塌感,如同无声的瘟疫,弥漫在这庞然大物的每一寸肌肤。视线拉近,便能清晰看到那些所谓的“宏伟夯土工事”表面布满的伤痕:雨水长年冲蚀留下的深深沟壑,如同溃烂的伤口;冬季寒冻结冰形成的狰狞裂隙,如同破碎的瓷器;更有大块大块脱落的墙皮,裸露出里面松散的填充物,形成丑陋无比的坑陷。几处明显是刚刚紧急修补过的坍塌坑洞,新糊上的黄泥尚未干透,颜色更深,如同巨兽身上刚刚结痂、还在渗血的疮疤,在一片陈旧的灰败中格外刺目,散发着破败的紧迫气息。
空气中弥漫的气息更具象地诠释着这种腐朽。浓重到几乎凝为液体的牲畜和人类排泄物的臊臭气息,是这座“伟大都城”最原始、最顽固的底色。这股污秽之气凝固在风里,如同有形的实体压迫着每个人的口鼻。它混合着枯骨焚烧后残余的焦糊感,以及焚烧柴草时特有的草木灰烬味。在这之上,还顽强地浮动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那是长久饥饿、疾病、尸体堆积腐烂所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死气。而这一切混合物的底层,一种更原始、更沉重的压迫感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如同亿万只蚂蚁在黑暗巢穴深处日夜蠕动、挣扎、求生所散发出的粘稠体味:那是汗水浸透污垢的酸馊,是尿液来不及渗入土地而蒸腾起的骚膻,是油脂从肮脏皮肤缝隙里溢出的腻浊……这气息亿万倍浓缩,汇聚成一种“生命之泥浆”的气味,无处不在,宣告着生存本身的卑微与残酷。
“吁——”
车轮沉重地慢了下来。前方,如同巨兽咽喉般张开的黝黑城门洞映入眼帘。那不是一道门,而是左右城墙上开凿出的两道裂口般的深邃孔洞,深不见底。两股人流,不,是两股由衣衫褴褛、面色灰败枯槁、眼神麻木空洞的行商流民组成的污泥浊流,正被两队手持粗粝石戈、面无表情的夏卫士兵,粗暴地驱赶着,沉默而缓慢地向那黑洞蠕动。队列中,一个身躯佝偻、瘦弱得如同一根枯柴的老妪,被后面拥挤的人群猛地推搡了一下。她干瘪的嘴唇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步履踉跄,终究支撑不住,“噗通”一声栽倒在夯得坚硬如铁的路面上。肩上那个小小的、同样布满补丁的包袱散开,里面仅有的几个干瘪得如同石块的桃核、几个不知名的草根种子滚落出来,立刻被周围几双肮脏、沾满泥土和干涸牲畜粪便的脚底板踩进尘土中,瞬间消失无踪。老妪发出的微弱哀鸣,如同秋虫最后的嘶鸣,转瞬就被更远处城墙巨大阴影下喧嚣的乞讨、哭嚎、叫骂,以及城墙上武士粗野而漫不经心的呵斥声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