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老城区的巷尾,仉督记拉面馆的木招牌被晨雾浸得发潮,朱红的漆顺着木纹往下淌,像没擦干净的泪痕。青砖墙上爬着半枯的爬山虎,深绿的叶尖挂着露水,风一吹就簌簌落进门口的煤堆里,扬起细灰粘在油布篷上。油布篷是前年换的,边角已经磨出毛边,去年台风天被掀掉半块,仉督黻踩着梯子钉了仨小时,手指被钉子划开道口子,血滴在篷布上,如今成了块暗褐的印子——那天柳芸的牌位就摆在灶台边,他钉完篷布回头看,总觉得牌位上的照片在笑,眼角的纹路跟这油布篷的毛边似的,软乎乎地蜷着。
天刚蒙蒙亮,巷子里还飘着油条摊的油烟味,混着远处早市飘来的烂菜叶腥气,仉督黻已经蹲在灶台前煽火。铁皮灶膛里的煤块烧得通红,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都泛着橘色,手背青筋暴起,攥着铁铲往炉膛里添煤时,指节磨得老茧发白——那老茧厚得能刮下层灰,是三十多年揉面、煽火磨出来的。去年冬天给张奶奶修轮椅,他用这手攥着扳手拧螺丝,老茧蹭掉块皮,血珠滴在轮椅踏板上,张奶奶抹着眼泪说“老仉你这手是拿命换的”,他当时只笑了笑,没说这手还攥过柳芸临终前的手,那时候她的手凉得像冰,他攥了半宿也没捂热。
大铁锅里的骨汤咕嘟冒泡,奶白的汤面上浮着层油花,滚到锅边又被他用长勺撇进陶碗里——那是给隔壁张奶奶留的,老人家牙口不好,前年中风后半边身子瘫了,只能喝得动撇了油的清汤。碗沿缺了个小口,是张奶奶的小孙子小石头摔的,当时孩子吓得直哭,仉督黻蹲下来摸他头:“没事,缺口才好认,就当给碗留个记号。”其实那碗是柳芸的陪嫁碗,当年柳芸带了六个来,如今就剩这一个了。前阵子小石头妈要给换个新碗,他没肯,说“缺口的碗盛汤才暖”,小石头妈不懂,他也没说——当年柳芸总用这碗给他盛汤,有回他干活累了摔了碗,柳芸捡起来摸了摸缺口,说“碗裂了缝,汤才好顺着缝往心里钻”。
“老仉,今儿骨汤熬得够香啊!”斜对门修鞋的呼延龢扛着工具箱经过,鼻尖使劲嗅了嗅,鞋钉在石板路上磕出“哒哒”响。工具箱是木头做的,边角包着铁皮,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呼延”二字,是他儿子呼延磊小时候用铁钉划的。呼延磊去年去南方打工,走时背着个蛇皮袋,站在巷口说“爸你别修鞋了,我挣钱养你”,可呼延龢总说“修鞋不是挣钱,是给街坊搭把手”。这话倒没掺假,上个月王屠户的胶鞋开了胶,他蹲在肉摊前缝了半个钟头,肉油蹭了满手也没要一分钱,王屠户塞给他块五花肉,他揣回家给了小石头,说“孩子长身体”。
仉督黻直起腰抹了把汗,粗布褂子后背早洇出深色的印子,能看出汗渍顺着脊椎往下淌的纹路:“哪能跟弟妹比?她那是给娃补的,我这是给街坊填肚子的。”说话间抬手掀开旁边的瓦罐,里头腌的酸菜酸气直窜,混着骨汤的肉香往巷口飘。瓦罐是柳芸的陪嫁,当年从乡下抬到城里时,柳芸抱着罐底一路没撒手,说“这罐腌酸菜最得劲,酸得正”。其实这罐底有道裂缝,当年抬的时候磕在石板路上弄的,柳芸用糯米浆混着石灰糊了三层才堵上,她说“过日子就跟补罐子似的,有缝了就糊,糊好了还能装东西”。“要不来碗?今儿头锅面,给你多卧个蛋。”
呼延龢摆手笑:“可不敢占你便宜,昨儿小石头还来问,说你家酸菜咋比别家酸。”他蹲下来帮着拾了块掉在地上的煤,鞋底子蹭过煤堆,留下个灰黑的印子,“那小子扒着瓦罐沿瞅,差点掉进去,我给揪着后领提起来的。”他顿了顿,往巷口瞟了眼,声音压下去半分,“对了,听说拆迁队今儿要来?街口王婶瞅见他们的卡车停在邮局那儿了,还卸了好几根铁棍。王婶说那铁棍比她胳膊还粗,估摸着是来真的。”
仉督黻手里的铁勺顿了顿,汤锅里的浮沫涌上来又沉下去。他没接话,转身从案板下摸出个搪瓷缸,里头泡着浓茶,茶叶梗竖得笔直。这缸子是亡妻柳芸留下的,用了二十多年,缸沿磕了个豁口,还粘着块没洗干净的酱色——去年冬天熬酱时沾的,柳芸以前总念叨“缸沿得擦干净,不然留着味”,可他总说“留着念想”,就一直没刷。茶是最便宜的炒青,涩得能苦到嗓子眼,可他喝了半辈子,戒不掉了。上回呼延龢给了他半两龙井,他泡在缸子里,喝着总觉得没那股涩味,最后还是换回了炒青,他知道,不是茶的事,是心里少了个人跟他拌嘴说“喝这么涩的茶,当心伤胃”。
巷口突然传来“轰隆”一声,是卡车发动机的轰鸣,震得墙根的蚂蚁窝都掉了层土。仉督黻捏着搪瓷缸的手紧了紧,指腹按在豁口上,冰凉的瓷片硌得慌。拆迁队的人他见过两回,上回带头的大李穿件黑夹克,领口别着金链子,说话时唾沫星子溅得老远,说“这破巷子早该推平盖楼了,住这儿的都是钉子户”。当时他攥着柳芸的遗像没吭声,大李走时踹了脚门槛,说“下周再来,看你搬不搬”。那门槛是柳芸当年亲手刨的,刨得光溜溜的,如今被踹出个坑,仉督黻用木腻子补了三回,总觉得补不回原来的样子——就像这巷子,要是拆了,再盖多少楼也补不回街坊蹲在门口喝汤的热乎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