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风裹着雪粒子砸在哨所铁皮屋顶上,噼啪声像极了除夕夜的鞭炮,却没半点喜庆气——这声响里裹着零下三十度的寒气,顺着铁皮缝隙往屋里钻,连炉边烤得发烫的铜壶都凝了层白霜。司寇?哈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窗玻璃上结出细小花纹,指尖在结着冰花的窗沿上划了道痕,冰花下映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像颗被雪埋了半截的山楂。
窗沿下的冰凌子足有半尺长,阳光斜斜地打过来时,能数清冰凌里冻着的雪粒,每一粒都折射出淡蓝的光。他缩了缩脖子,把军大衣领口又系紧些——这大衣是三年前老班长给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比新大衣暖和,里子缝着层驼毛,是老班长妻子去年托人捎来的。
地上的铁炉烧得正旺,松木劈柴在炉子里蜷成红炭,火星子偶尔蹦出来,落在青砖地上迅速灭了,留下个浅灰的印子。墙角堆着半袋煤,袋口露出的煤块黑得发亮,混着几粒没烧透的煤渣,泛着暗褐的光——那是上个月补给车送来的,比往年的煤耐烧些,就是烟大,烧久了呛得人喉咙疼。
司寇?搓了搓冻僵的手,指关节因为常年握枪变得有些粗大,虎口处的老茧摸上去糙得像砂纸。他往炉边凑了凑,看着炉盖缝隙里透出的红光,突然想起十年前刚到哨所那天,也是这么个雪天,老班长就是蹲在这炉边,用这双手给他搓冻僵的脚,说“漠北的雪看着软,能冻透骨头,得把炉子守好了,人才能守得住”。
他从床底下拖出个旧木箱,箱盖一打开就飘出股樟脑丸的味,混着淡淡的霉气——去年雨季漏了雨,箱子角泡坏了块木板,他用铁丝捆了两圈才没散架。箱子里放着十几个玻璃瓶子,每个瓶身上都贴着张褪色的纸条,写着“XX年冬雪”。最旧的那个瓶身蒙着层灰,透过玻璃能看见里面的雪块已经结得紧实,边缘泛着点黄,那是十年前他刚到哨所时,蹲在门口装的第一瓶雪,那天风大,雪粒子打在脸上疼,他却蹲在雪地里装了半宿,就为了等一片完整的雪花落进瓶里。
“又在看你的宝贝雪啊?”门口传来脚步声,老班长趿着双大头鞋走进来,军大衣上落的雪在门口化了片水渍,鞋帮上还沾着段草茎——是早上喂老黄狗时蹭的。他脸上沟壑纵横,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霜,笑起来时嘴角往一边歪——那年巡逻时被冻坏的脸还没完全好利索,天冷风大时就抽着疼,却总说“不碍事,比掉个手指头强”。
司寇?把瓶子放回箱子,指尖碰着冰凉的玻璃,“等攒够三十年,就带回去给我妈看看。”他声音有点哑,像是被风吹得裂了缝——今早巡逻时风灌了嗓子,现在咽口水都发疼。
老班长往炉子里添了块柴,松木劈柴“滋啦”响了声,“你妈上次寄来的土炕饼还在不?给我掰块垫垫肚子。”他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信封边角沾着片干枯的蒲公英,“刚通信员送来的,你家地址。”
信封上的邮票被雪打湿了点,印着的长城图案晕开了边。司寇?捏着信封边缘拆开,里面掉出张照片——是妹妹在村口拍的,身后的老槐树叶子落得精光,树根下堆着刚收的玉米,妹妹扎着两个麻花辫,穿的红棉袄还是他当兵前给她买的。照片背面写着行小字:“妈说想你了,总在村口望,上周还往哨所方向走了二里地,被爸拉回来了。”
他指尖在照片上摩挲着妹妹的脸,突然听见屋外传来狗叫。是哨所的老黄狗,平时懒得出奇,天寒时总缩在炉边打盹,这会儿却在雪地里蹦跶着朝远处吠,叫声里带着股少见的急惶。司寇?扒着窗户往外看,雪地里有个黑点正慢慢靠近,看着像个人影,却走得歪歪扭扭,像是被风推着走。
“这鬼天气还有人来?”老班长也凑过来,眯着眼瞅了半天,从口袋里摸出副断了腿的老花镜戴上,“不像咱们的人啊,没穿军装,也没戴棉帽。”
司寇?抓起墙上的步枪,检查了下枪膛里的子弹——是昨天刚压进去的,油亮的黄铜弹壳在光下闪了闪。漠北这地方邪乎,开春时偶尔有迷路的牧民,冬天下这么大雪还在外头晃的,不是偷猎的就是出事的。他拉开门,冷风“呼”地灌进来,把炉子里的火星子吹得四散飞,落在地上的煤渣上,没等燃起来就灭了。
那人影越来越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过膝盖的雪里,身上裹着件灰扑扑的棉袄,领口磨得露出了棉絮,头发上落满了雪,看着像个雪人。老黄狗围着他打转,尾巴却没摇,反倒是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前爪扒着雪往后退——这狗跟着老班长五年了,见过熊瞎子都没这么怕过。
“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司寇?端着枪喊了句,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一半,刚出口就冻成了白气。
那人抬起头,露出张冻得发紫的脸,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嘴角还沾着点黑灰。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身子一歪就往雪地里倒。司寇?赶紧冲过去扶住他,入手一片冰凉,这人身上跟揣了块冰似的,棉袄里像是没穿毛衣,只隔着层单衣就能摸到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