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老城区的钟表店门口,青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打湿,泛着深灰的光。檐角挂着的铜铃还滴着水,声混着隔壁包子铺飘来的白面香,在晨雾里慢悠悠地荡。店门是两扇褪了漆的木门,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子车记,木缝里卡着片干枯的梧桐叶,风一吹就跟着门轴响——那梧桐叶是三天前落的,子车龢本想顺手摘了,可蹲下来擦门槛时瞥见叶背沾着点暗红,倒像是干涸的血迹,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又怕看错了,直起身时就忘了这茬,这会儿倒成了晨雾里唯一晃悠的活物似的。
子车龢蹲在门槛上擦他的老座钟,指缝里沾着铜锈绿。座钟的玻璃罩裂了道缝,是上周给街东头张寡妇修钟时,被她那调皮的小孙子用弹弓崩的,当时孩子吓得直哭,手里还攥着颗沾着铜末的石子,他捡起来看时,竟发现石子边缘嵌着点黑檀木的碎屑——那会儿只当是孩子在废品站捡的,没往心里去。阳光透过缝照在钟摆上,把黄铜色的1953映得发亮,那是他爹亲手铸的字,笔画边缘磨得圆润,像被四十年的光阴反复舔过。他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浅疤——那是二十年前修钟时被发条弹的,那天也是个雨天,和今天一样,檐角的铜铃响得格外急,只是那天响的是三声,和今早不一样。
子车师傅,我那座钟......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踩在湿石板上响,子车龢抬头,看见银发赵拎着个布包站在雾里。老太太的头发全白了,用根乌木簪子别着,那簪子是当年苏砚之送的,木头纹路里还嵌着点细碎的蓝晶石,是稀罕物件——去年冬天她来修钟时,簪子还少了块晶石,说是洗衣服时掉了,怎么这会儿又齐整了?她穿件灰布棉袄,袖口沾着点炉灰——子车龢认得那炉灰,是城西老煤场的,比别处的黑得发沉,而且混着点碎煤渣,只有煤场深处的煤才这样。她手里的布包是蓝底白花的,边角磨得发毛,上面绣的栀子花掉了半片花瓣,还是去年子车龢帮她用丝线补过的,这会儿补的线头在风里轻轻晃,只是线色比上次深了些,倒像是新换的。
子车龢放下擦钟的布,往旁边挪了挪:进来坐。钟走不动了?他起身时膝盖响了声,人老了,蹲久了就直不起腰,他扶着门框揉了揉膝盖,眼角瞥见银发赵的鞋尖沾着泥,不是老城区的青石板泥,是带着碎草屑的黄泥巴——那是废品站那边才有的土,可更怪的是,泥里还裹着片细小的铜铃碎片,和他檐角挂的铜铃一个色。
银发赵把布包往柜台上放,发出的一声闷响,比上次来沉了不少。她没坐,手摸着布包的系带直搓,那系带是棉线编的,磨得快断了,她搓得指节发白:不是走不动,是......走太快了。声音比平时低,像怕被谁听见似的,眼睛还瞟了瞟店外的雾——雾里影影绰绰有个黑影,贴着对面的墙根晃了下,转眼就没了。
子车龢挑了挑眉。他修了四十年钟,只见过钟慢的——要么是发条松了,要么是齿轮卡了灰,还没见过自己走快的。他解开布包的绳结,里面露出座黑檀木座钟,钟面上的罗马数字掉了两个,和,还是前年报春寒时冻裂的,当时他说给换个新盘面,银发赵死活不肯,说掉了才是他送的样子。指针却指着11:30——现在才刚过辰时,日头刚爬过对面的老槐树梢,最多不过七点,这钟竟快了四个多时辰。更怪的是,钟摆底下挂着个小铜坠,上次来还没有,那铜坠磨得发亮,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字。
上回给你调的时候还好好的。子车龢把钟抱到工作台上,手指敲了敲钟壳,黑檀木的壳子凉得发沉,敲上去的声音比寻常黑檀木闷——倒像是里面塞了东西。里面进灰了?他记得上回调是上个月,那天银发赵带了块桂花糕,说是自己蒸的,甜得发腻,他没吃完,还剩半块放在柜里,后来被老鼠叼走了,气得他骂了好几天耗子,可今早打扫时,竟在柜角发现了半块没动过的桂花糕,上面还沾着根银线——是银发赵头发上常戴的那种。
银发赵没应声,眼睛盯着钟摆晃。那钟摆是黄铜的,挂在细铁丝上,铁丝锈了点,摆起来响。过了会儿才低声说:他走的那天,就是这个时辰。声音抖了下,像被风刮着的蛛丝。她突然抬手抹了把脸,手腕上露出道新疤,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的,还没长好。
子车龢的手顿了顿。他知道银发赵说的是谁——老太太的未婚夫,姓苏,叫苏砚之,当年是镜海市有名的钟表匠,手艺比子车龢他爹还精。去海外做钟表生意那年是一九五三年,和座钟上的年份一样,坐的海晏号,船沉在南海,报上说连船板都没捞着几块。这座钟就是他走前送的,钟底刻着等你归三个字,子车龢去年修钟时见过,刻字的刀痕里还嵌着点红漆,是苏砚之当年特意调的颜料,说等我回来,就用这漆把字描鲜。可他今早擦座钟时,无意间碰掉了钟底的块木屑,竟发现等你归旁边还有行小字,被人用木屑盖住了,隐约能看见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