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王府的清晨,空气里沉淀了一夜的污浊似乎更浓了些,混杂着隔夜炊烟、露水打湿的尘土和某种隐隐的脂粉残香。甲字三院内,海陆川将士早已按部就班,轮值警戒,院中弥漫着一种与周遭颓靡格格不入的、近乎凝固的肃杀。
林自强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墨色武官常服,腰悬佩刀。布料是上好的锦缎,浆洗得笔挺,却依旧掩不住他挺拔身躯内透出的、属于边关沙场的铁血棱角。他拒绝了沈砚和赵莽随行的请求,只带了两名最精锐的亲兵,踏出了驿馆沉重的大门。
街道上行人渐多,车马喧嚣。雕梁画栋的朱门大户与低矮破败的贫民窟犬牙交错,衣着光鲜的权贵与面有菜色的流民摩肩接踵。林自强步履沉稳,目不斜视,穿过这片扭曲的繁华。他那份沉凝如铁的气质,以及身后亲兵按刀护卫、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姿态,让那些习惯在街上横冲直撞的豪奴、甚至是趾高气扬的小宦官,都不自觉地避让几分。
城东,司政阁。
与国都的浮华喧嚣截然不同,此地清冷得近乎肃杀。府邸依旧如林自强记忆中的模样,灰墙黛瓦,门庭简朴,唯有门楣上那块黑底金字的“司政”匾额,在晨光中熠熠生辉,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门前石阶光洁如镜,两侧没有石狮,只各植一株苍劲的古松,针叶青翠,沉默地守护着。
府门紧闭,门前亦无守卫。林自强上前,握住冰冷的兽首门环,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片刻后,侧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一名身着素净青衣、约莫四十许年纪的妇人探出身来。她面容平凡,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如同淬过火的针尖,飞快地在林自强和他身后亲兵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林自强脸上。那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司政阁的冰冷压力。
“海陆川军镇守使林自强,奉召觐见女相大人。”林自强抱拳,声音平稳。
青衣妇人微微颔首,并未言语,侧身让开通路。林自强示意亲兵在门外等候,独自一人踏入府内。
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一股清冷、带着松柏和青苔气息的空气瞬间包裹全身,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依旧是曲折的青石小径,两侧翠竹猗猗,清泉在石隙间淙淙流淌,发出悦耳却孤寂的声响。引路的依旧是沉默的青衣健妇,步履无声,气息内敛如磐石。
一切恍如隔年。
行至深处,一座临水而建、形制简朴的阁楼映入眼帘。匾额上书“听涛阁”三个古篆。引路妇人停在阶下,微微躬身,示意林自强自行入内。
林自强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拾级而上。阁门虚掩,他轻轻推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水汽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阁内陈设依旧,素雅至极。青砖铺地,四壁无饰,唯有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后设一席蒲团。一道素色的竹帘,垂挂在书案之前,将主位完全遮蔽。帘后,隐约可见一道端坐的、挺拔如松的身影。
“臣,海陆川军镇守使林自强,参见女相大人!”林自强在竹帘前五步站定,抱拳躬身,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林将军,免礼。”竹帘后传出的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清越、平稳,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这声音似乎比去年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凝。“一路辛苦。海陆川至兴王府,千里迢迢,风波险恶,将军此行,不易。”
“为国效力,不敢言苦。”林自强直起身,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那道竹帘。
帘后沉默了片刻,那清越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赞许:“海陆川新立,不过年余。林老将军坐镇中枢,调度有方;林将军你亲冒矢石,扫荡群丑。剿炼兽宗余孽于深山,灭海寇于祯州波涛……桩桩件件,本相皆有所闻。”
女相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海陆川军镇,从无到有,从弱渐强,扼守我南汉东南海陆门户。你父子二人,功不可没。朝廷……自有公论。”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意味深长,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自强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疲惫,以及“朝廷自有公论”背后可能存在的阻碍。他沉声道:“此乃臣等分内之事,不敢居功。海陆川上下,唯尽忠职守,以报陛下、报朝廷、报女相大人知遇之恩。”
“嗯。”竹帘后轻轻应了一声,随即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林自强,以你之才,困守海陆川一隅,实为屈就。边陲虽重,终非庙堂。国都风云激荡,正是用人之际。”
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清冷的水汽中渗入一丝无形的压力。
女相的声音透过竹帘,清晰而直接:“本相意欲,调你入京。入枢密院,领禁卫军副都指挥使一职。留在本相身边,以为臂膀,共抗时艰。你,意下如何?”
这突如其来的擢升,位高权重,直达天听!几乎是无数武将毕生难以企及的巅峰。阁内一片死寂,唯有窗外水声潺潺,更衬得气氛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