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里,我在这里
有千骑以席卷平冈之势赶至老杜山防线,为首主将,赫然是以征南大将军衔遥领兵部尚书的吴重轩,这员春秋功勋老将翻身落马,站在满目疮痍的军营,握紧马鞭,眯眼不语。战死士卒的尸体都已搬空,但是地面上的血迹依旧触目惊心,足可见先前战况的惨烈。
不远处四五位校尉模样的军中高层并排行来,居中披甲大汉手捧头颅,在吴重轩身前五步轰然跪下,泣不成声。吴重轩看到这一幕,脸色阴沉,内心翻江倒海,王铜山本是燕敕王用以制衡北疆兵马的关键人物,说到底,就是赵炳赵铸这对父子不放心他吴重轩在北疆只手遮天,吴重轩这趟被朝廷招安,看似风光,其实树大招风,恶名昭彰的王铜山,原本将成为吴重轩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用以吸引离阳官场尤其是清流文官的注意力,为此吴重轩特意跟年轻天子建言,提出了一个连王铜山自己都意料不到的优渥条件,那就是要为王铜山封官进爵,虽然暂不封侯,但是只等广陵战事结束,王铜山即可以侯爵和镇南将军双重身份坐镇广陵江以南的剑州一带,掣肘压制燕敕王的南疆兵马,以防赵炳顺势北上。现在王铜山暴毙,不但朝廷西线少了一员冲锋陷阵的无双猛将,对广陵战局影响极大,而且对吴重轩未来在朝廷的布局也是影响深远,吴重轩如何能够不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个年轻藩王剥皮抽筋?
吴重轩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双目圆瞪,面容狰狞。哪怕此时此刻亲眼见到王铜山的脑袋,吴重轩仍是难免有些恍惚,凭借军功和兵权在南疆无法无法的王铜山,那个一人一戟就能挑翻整座蛮夷部落的猛将,就这么死了?说实话,不但吴重轩打心底不喜欢此人,恐怕连燕敕王赵炳和纳兰右慈都不喜王铜山,更不要说曾经亲自刺杀过王铜山的世子赵铸。但是这个世道就是如此现实,不管王铜山如何暴虐残忍,但此人带兵打仗的本事没有半点水分,南疆蛮夷诸部极难驯服,经常反复,今日归顺明日造反就像喝茶吃饭,唯有王铜山这尊杀神在蛮夷中威望最高,以至于每逢蛮夷叛乱,只要树起王铜山那杆将旗,可谓望风而降,以至于早年闹出一个天大笑话,有位平叛将军特意花了二十万两银子派人跟王铜山借用了旗帜,去那穷山恶水平叛。燕敕王赵炳因此不得不把王铜山调入北疆,故而南疆官场无不将桀骜难驯的王铜山视为离阳的徐骁。
人死了,事已至此,吴重轩叹息一声,弯腰搀扶起那名对王铜山忠心耿耿的步军校尉,宽慰道:“司徒校尉,本将必会为王将军报仇雪恨,哪怕冒着被朝廷申斥贬官的风险,也要抽调出五千步骑截杀徐凤年!”
那名手捧头颅满身鲜血的校尉沉声道:“恳请大将军让卑职担任马前卒!”
其余几名王铜山军中心腹校尉也都一并抱拳请命道:“恳请大将军让属下报仇雪恨!”
吴重轩面无表情,心思急转。眼前这些校尉和他们麾下兵马,总计万余,都是王铜山从南疆带到北疆的嫡系,王铜山嗜杀不假,但是孤家寡人的王铜山向来不贪财,所有赏赐都愿意千金散尽,尤其是军功上报燕敕王,从不克扣半点,甚至许多王铜山亲手斩杀敌酋的战功,也一并让给部将,所以在王铜山手下打仗,升官发财远比在别部要快。寻常武将用人,用狗不用狼,除非自身便是猛虎,否则就要担心自身不保,王铜山凶名赫赫,所以手底下多豺狼骁将。吴重轩其实一直很留心这拨能征善战的校尉,原本想着王铜山一死,群龙无首,就该顺水推舟跟随他征南大将军搏杀出个前程了,但是现在看来,未必能为他所用啊。
吴重轩拍了拍那名步军校尉的肩膀,马鞭指了指老杜山前线,“诸位只要攻下老杜山,广陵道境内任意你们驰骋,不但如此,只要有徐凤年的行踪消息,都会”这两个简单上口的说法,如春风一般传遍大江南北,让宋茂林一时间有种“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气象,因此在去年庙堂上才会有撮合宋家玉树跟皇帝陛下的婚事,连一开始不太热衷此事的老太师孙希济,最后口风也有所松动,曾经亲自劝说在广陵江主持水师军务的曹长卿。
大宦官正要出声禀报,宋文凤笑着摇了摇手,眼神示意儿子孙子都留在台阶下,独自拾阶而上,站在两侧杨柳依依的水榭中,竟然没有半点行礼的意思,不是宋文凤老眼昏花,而是老人明白一个道理,跪着跟人做生意是赚不到银子的,这个道理,在二十年前宋文凤并不知道。
宋文凤轻声开口道:“陛下,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个姿容绝美的年轻女子无动于衷。
宋文凤不得不承认,这名女子即便不论身份,仅凭她的相貌,也确实值得自家嫡长孙为之神魂颠倒。就连清心寡欲很多年的老人自己,也有些“悔恨早生五十年”的小心思。
老人皱了皱眉头,微微加重嗓音道:“陛下,恕老臣直言,如今大势已经不在我大楚,姜氏国祚若想长存,就不得不借助外力……”
当她转过头,将视线从那些稀奇古怪的铜钱上转移,宋文凤与她对视,竟然有些心虚。
宋文凤一咬牙,沉声道:“不瞒陛下,时下不少官员不当臣子,竟然私自串通离阳兵部尚书吴重轩和南征主帅卢升象,不断将我大楚的行军布阵和兵力部署泄露出去。在这种危殆时刻,老臣愿意为了我大楚山河,做那遗臭万年的恶人……”
她平静道:“宋大人是想说你比那些人要稍稍忠心一些吗?他们是墙头草,倒向了离阳朝廷,而你们宋家更有风骨,选择了燕敕王赵炳?”
宋文凤老脸一红,更有满腹震惊,为何连这等阴私秘事都被这个小女娃娃知晓了去?
她淡然道:“朕不但知道你们宋家选了燕敕王,还有吏部赵尚书私自派人给卢升象递交了密信,工部刘尚书和礼部马侍郎选择了投靠吴重轩。”
既然打开了天窗,各自都是说的敞亮话,宋文凤也就顾不得那张老脸了,站直了腰,捋须笑道:“只要陛下答应老臣……”
不等宋文凤说完,女帝姜姒就挥挥手道:“你走吧。”
宋文凤纹丝不动,冷笑道:“陛下,难道你还以为现在的西楚还是去年的西楚吗?敢问寇江淮何在?曹长卿又何在?!陛下你现在愿意退一步,那燕敕王赵炳便答应你还能做十年皇帝,将来体体面面禅让退位给他或是他的儿子便是。”
她只是低头看着那些铜钱,“你们活你们的,开心就好。但如果觉得曹长卿和吕丹田都不在京城,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逼迫我做什么……”
宋文凤笑容玩味道:“老臣岂敢,世人谁不知陛下是剑仙一般的高手。”
她突然皱紧眉头,脸色发白。
台阶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身躯颤抖,低头不语。
宋文凤重重吐出一口气,走到水边,望向江面,“这个时候孙希济差不多也死了,而陛下你体内的气机也差不多溃散了。如果不是老臣还念着先帝的情分,今天就算让这座皇宫姓宋,又有何难?”
老人微笑道:“当然,西楚姓什么不重要,甚至以后天下姓什么都不重要,因为不管皇帝如何轮流做,都缺不了我们宋家。”
她的脸色恢复平静,甚至懒得抬头,她只是看着那些铜钱,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抽了抽鼻子。
她没有害怕,也没有担心。
她只是有点委屈。
喂。
我见不见你是一回事。
但是你来不来是另外一回事啊。
所以。
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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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楚京城大门,突然有一阵清风拂过。
清风拂过大小十二门。
当那袭身影骤然在皇城大门外停下,大袖犹在轻盈飘荡。
城门上下的披甲守军一个个目瞪口呆。
那个英俊极了的年轻人,双手拢袖,腰佩双刀。
这个年轻人做了一件事情,他捧起双手在嘴边,喂了一声。
好像在告诉谁,又好像就是在告诉整座京城,告诉整个大楚。
我来了。
我就在这里。
我从西北来到了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