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深夜,紫微宫寝殿。
白日的喧嚣与暗涌,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属于帝王的死寂。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角落的浓重阴影,更照不亮御榻上那张苍老面容深处翻腾的惊涛骇浪。所有侍从已被屏退至外殿,厚重的殿门紧闭,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唯有铜漏单调的滴答声,精确地切割着时间,也凌迟着武曌紧绷的神经。
她独自倚在榻上,身上仍盖着锦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狄仁杰白日里那番话,连同近日朝堂上的暗流、武氏子弟的庸碌、李旦的奏表……所有声音、所有画面,此刻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回旋,最终拧成一股冰冷而坚硬的绳索,紧紧勒住她的咽喉,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鹦鹉折翼……双翼乃吾儿……”
她无意识地喃喃,干枯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被角,指节泛白。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梦中那只羽毛绚烂却双翅齐断、哀鸣坠落的巨鸟。那华美的羽毛,是她改元建周、革新礼乐、君临天下的无上荣光;那折断的双翅……难道真是显儿和旦儿?是她亲手将他们打入尘埃,一个流放房州,形同囚犯;一个幽禁东宫,战战兢兢。
不甘!
一股灼热的、混合着暴怒与委屈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烧得她眼眶发涩。她凭什么要把这天下还回去?这万里江山,是她武曌,从一个卑微的才人,历经太宗、高宗两朝,在血雨腥风的宫廷倾轧中,一步步踩着他人的尸骨,用尽毕生心智与手段,才夺到手中的!她打破了千百年来“牝鸡司晨”的诅咒,以女子之身,革唐命,建大周,开科举殿试,破格用人,巩固边防(前期),哪一桩哪一件,逊色于那些男性帝王?她付出的代价,承受的骂名,流过的血泪,岂是那些躺在祖宗基业上享福的李家子孙所能比拟?
“李显……李旦……” 她齿缝间挤出这两个名字,带着刻骨的复杂意味。他们是她的儿子,血脉相连,可这份亲情,早已在无休止的权力猜忌与斗争中,变得扭曲而冰冷。她忌惮他们身上流淌的李唐血液,忌惮他们可能被朝中那些“思唐”势力利用,成为推翻她的旗帜。她打压他们,监控他们,甚至不惜……她闭上眼,不愿再想。可如今,她毕生防范、打压的对象,却成了她唯一可能、也必须托付江山的人选?这何其讽刺!何其悲哀!
她挣扎着坐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地上,踉跄走到那面巨大的、镶嵌着无数宝石的落地铜镜前。烛火映照下,镜中的身影依旧穿着明黄寝衣,依旧有着帝王的轮廓,但那份曾经睥睨天下的锐气与光华,已然黯淡。镜中人鬓发灰白散乱,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眸子,在衰老的皮囊下,依旧燃烧着不肯熄灭的、挣扎的火焰。
这是我的脸吗?这是那个让万邦来朝、让群臣匍匐的圣神皇帝武曌吗?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抚过镜面上冰冷的、自己脸颊的倒影。触感坚硬,毫无温度。她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在太宗的后宫,她还是那个青涩的“武媚”,也曾对镜梳妆,期盼君恩。后来在高宗身边,她一步步向上攀爬,镜子里的眼神从柔媚变得坚定,再变得凌厉。镜中人影不断变幻,从武昭仪到武皇后,从天后到圣母神皇,最终,定格为这身明黄、这张布满权力沟壑却也写满无尽孤独的脸。
镜子的一角,悬挂着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装着那枚来自利州江畔的墨玉。她极少取出,却总让它悬在视线可及之处。此刻,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锦囊上。
“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东方墨低沉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时光烟尘,在此刻寂静的深宫中幽幽响起。本心?她的本心是什么?是那个在江畔许下守护之约的武媚吗?不,那个武媚早已死在感业寺的青灯下,死在宫廷倾轧的血泊中,死在亲手扼杀女儿的那个瞬间。她的本心,早已与对权力的渴望、对生存的执着、对证明自身价值的疯狂执念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开了。
而他呢?那个赠玉的人,选择了截然不同的路。他远渡重洋,去“立新国,传新火”。他不用在旧有姓氏与法统的泥潭里挣扎,不用面对这“还政于子”还是“传位于侄”的无解死结。他守护的,是一种理念,一种制度,或许,才是更恒久的东西?
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与茫然,如同毒蛇,悄然噬咬着她的心。但随即,更强大的骄傲与不甘将它狠狠压了下去。她是武曌!她走的是空前绝后的路,承受的是旷古未有的压力,无需与任何人比较!
她的思绪被迫拉回残酷的现实。
作为女皇的武曌,与作为母亲的武则天,此刻在镜中人的眼中激烈厮杀。
传位武氏侄儿?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却只带来更深的寒意与绝望。承嗣、三思、攸宁……他们的面容——浮现,却只让她看到贪婪、短视、庸碌,还有在她死后必然引发的滔天巨祸。她仿佛看到自己龙驭上宾之后,武周朝堂瞬间分崩离析,武氏子弟或被清算屠戮,或在内斗中同归于尽,她苦心经营的一切轰然倒塌,武周成为史书上一个荒唐短命的笑话,而她武曌,则成为葬送江山、贻笑大方的罪人。不!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可以接受死亡,但绝不能接受毕生功业以如此不堪的方式落幕!
那么,只剩下一条路:召还李显,复立为嗣。
这个决定,意味着她亲手为自己缔造的“大周”王朝,敲响了丧钟。她可以想象,一旦李显即位(甚至只要他被立为太子),那些压抑已久的李唐旧臣和世家势力会如何欢欣鼓舞,会如何迫不及待地着手“拨乱反正”,将她武周时代的许多政令、她提拔的许多官员(尤其是酷吏和武氏亲信),一一清算、推翻。她毕生逆天改命的努力,在法统上将被彻底否定,她很可能被后来的史官描绘成一个篡位夺权、牝鸡司晨的“妖后”。她甚至能预见到,自己死后,神都洛阳的“大周”宗庙可能会被迁改,祭祀的香火会转向李唐太庙……
身后名!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剧痛。她一生好强,岂能容忍如此评价?岂能甘心被后世如此书写?
可是……狄仁杰的话再次幽灵般响起:“……侄为天子,岂有祭祀姑母之理?” 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这个前景,比身败名裂更让她感到彻骨的恐惧。她是帝王,但她也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尽管这身份如此扭曲)。在生命的尽头,在永恒的黑暗面前,对血缘延续、对身后一点香火慰藉的渴望,竟然如此原始而强大。
疲惫,如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淹没了所有不甘、愤怒与挣扎。她感到一种深及骨髓的无力。与朝野无形的共识斗?与武氏子弟的庸碌现实斗?与李旦以退为进的聪明斗?与不可抗拒的衰老和死亡斗?甚至,与这千百年根深蒂固的宗法礼制、与那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人心向背”斗?
斗不动了。
真的斗不动了。她再强悍,终究是一个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她可以战胜所有看得见的对手,却无法战胜时间,无法战胜传统,无法战胜这套她曾利用、却也最终将她困死的权力游戏规则。
镜中那双燃烧的眸子,火光渐渐微弱,最终被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认命的灰暗所取代。那是一种英雄末路的苍凉,是一种所有道路都被堵死后,只能向唯一出口走去的无奈。
她缓缓转身,不再看镜中那个衰老而孤独的影子,踉跄着走回御榻。坐到案前,铺开一道空白的、用于密旨的素黄绫。笔是御笔,墨是朱砂。
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几次提起,又几次放下。殿内烛火噼啪,映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稳住手腕,落笔。
字迹不再有往日的飞扬跋扈,甚至显得有些虚浮,但意思却异常清晰、决绝:
“敕:着职方员外郎徐彦伯,即日密赴房州。以庐陵王显及妃、诸子有疾,需还京疗治为名,妥为护卫,隐秘启程,速返神都。沿途务须机密,不得张扬。抵京后,暂安置于……(此处略作停顿,她写下了一处偏远的宫苑名),严加守护,无朕手谕,不得任何人探视。钦此。”
写罢,她掷笔于案,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向后瘫倒在锦枕之中,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那素黄绫上的朱红字迹,在烛光下刺眼如血。
一道密旨,寥寥数语,却几乎抽空了她毕生的精气神。这不是一道普通的命令,这是她向现实、向传统、向自身无法超越的局限,做出的最痛苦、也最无奈的妥协与投降。
她缓缓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从紧闭的眼角汹涌滑落,滚过深刻的脸颊皱纹,没入灰白的鬓发之中。
殿外,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
殿内,一代女皇,在无尽的孤独与挣扎后,亲手为自己的时代,画下了一道曲折而沉重的转折符。血与姓的权衡,在这一刻,以“母”与“家”的微弱胜利,压倒了“帝”与“国”的辉煌理想。
而那枚悬于镜侧的墨玉锦囊,在烛火摇曳中,投下一小片沉默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