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朝堂与宫苑。
狄仁杰那番“鹦鹉折翼”的谏言,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上寝殿恢复了寂静,激起的涟漪却无声而迅猛地向整个帝国的权力中心扩散开去。武曌称病不朝,但朝堂这台庞大的机器并未停摆,反而在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紧张氛围中,加速了某种共识的凝聚与表达。
一、含沙射影·朝堂的无声合唱
即便武曌不临朝,每日的常朝依旧在万象神宫进行,由宰相领衔,处理日常政务。然而,这些原本程式化的会议,近来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日,议题涉及河北道灾后蠲免赋税的尺度。户部官员照本宣科,陈述困难,请求陛下宽限或减额。这本身是务实之议。但接下来,几位素有声望、并非户部出身的官员,却接连出列,言辞恳切地附议。
侍御史张束之(虽非狄仁杰一党,但属清流)慨然道:“陛下仁德,泽被苍生。河北百姓,遭兵燹荼毒,十室九空,实乃国家赤子。今若催征过急,恐伤陛下爱民之心,更失天下黎庶之望。昔太宗皇帝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者,水也;朝廷者,舟也。抚慰河北,即是稳固天下根基。” 他将蠲免赋税提升到“稳固天下根基”的高度,隐隐指向政权合法性的来源——民心。
紧接着,一位年迈的礼部官员颤巍巍出列,说的却是另一件事:“老臣近日检视典籍,见《礼记》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又见《春秋》微言大义,首重‘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朝以‘周’承天命,礼乐制度,皆焕然一新。然祭祀之礼,关乎人伦根本,尤需慎之又慎。老臣愚钝,近日总思忖,太庙之中,血食之序,究竟何为万世不易之常经?若稍有紊乱,恐非国家之福,亦非……逝者之安。” 他絮絮叨叨,看似老糊涂了在掉书袋,但“太庙血食”、“万世不易之常经”这些词,像针一样,刺向最敏感的部位。殿中不少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却无人出声驳斥。
甚至,连司天监的官员,也在汇报寻常气象时,“顺便”提及:“自去岁以来,中宫星宿(象征后宫或女主)时有晦暗不明之象,然紫微帝星之侧,辅弼之星光华渐盛,此或主……主君嗣渐明,大宝有归,乃上天垂象,社稷稳固之兆。” 这番星象解读,大胆得近乎冒险,却同样无人呵斥“妖言惑众”。
这些言论,分开来看,或言民生,或论礼制,或谈天象,皆有其由头,算不得公然谋逆。但合在一起,在武曌称病、继承人悬而未决的这个微妙时刻,便形成了一种强大的、无形的舆论合流。它们不再公然呼喊“还政李氏”,却处处在强调“民心所向”、“礼法纲常”、“天命所归”,而这些概念的核心指向,在当下的语境里,不言而喻。
这种压力是软性的,却无处不在。它不像来俊臣的枷锁那样令人恐惧,却更让武曌感到一种被孤立、被“共识”缓缓包围的窒息感。她通过亲信宦官和密报网络,对这些朝议了如指掌。她知道,这不是个别人的鼓噪,而是一种正在朝野中上层迅速蔓延的“共识”。狄仁杰、王及善、姚崇等重臣或许没有直接发言,但他们的沉默,甚至他们门生故吏的活跃,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二、朽木难雕·武氏的绝望现实
与朝堂上那股无形的“思唐”压力形成残酷对照的,是武氏子弟令人绝望的现实表现。
武曌虽在病中,却并未放松对朝局的控制。她特意召见了刚刚因“处置失当”被调回洛阳叙职的建昌王武攸宁(与武懿宗同辈,曾参与处理薛怀义)。她本意是想听听这个相对不那么张扬的侄子,对北疆局势和朝政有何见解,或许心中仍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武家能出一个堪用之才的期盼。
然而,武攸宁的表现让她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
面对武曌的垂询,武攸宁开始还能磕磕绊绊复述一些幕僚准备好的套话,谈及河北局势,便只会说“仰赖陛下天威,逆酋授首,余孽不足虑”;问及如何安抚地方、恢复生产,则一脸茫然,半晌才憋出“当遣干吏,妥为安抚”之类的空话;再问及对朝中近日议论的看法,他更加惶恐,眼神闪烁,只反复说“陛下圣心独断,臣等唯命是从,不敢妄议”,生怕说错一个字惹祸上身。
武曌看着他额角冒出的冷汗,闪烁不定的眼神,以及那副唯唯诺诺、毫无主见与担当的模样,心中涌起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切的悲哀与冰冷。这就是她武家的血脉,她曾寄予厚望、赋予重权的侄儿们?除了利用她的威势作威作福、争权夺利,他们可曾真正想过如何治理这个国家?可曾有一分一毫为国为民的胸襟与才能?契丹之乱如同照妖镜,照出了武懿宗的丑态;如今日常的奏对,则照出了武攸宁乃至整个武氏子弟集团的庸碌与空洞。
她又想起武承嗣。这位魏王,近来倒是“勤勉”,频频上表,内容却多是弹劾与他不睦的官员,或为某些所谓的“祥瑞”请功,言辞间不忘暗示自己“忠勤体国”、“众望所归”。这种赤裸裸的、急不可耐的争宠与揽权,在武曌此刻看来,愈发显得愚蠢而可笑。他根本不明白,或者说不在乎,坐在这个位置上,需要承担的是什么。他想要的,只是权力带来的尊荣与享乐,而非责任。
朽木不可雕也。
这个残酷的认知,比狄仁杰的直言更让武曌感到无力。她可以驾驭群臣,可以平衡各方,但她无法赋予这些人他们本不具备的才能与品格。把帝国交给这样一群人,后果是什么?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一旦离世,武周立刻会陷入内斗与混乱,这些无能的侄儿们要么被朝中真正的实力派(那些心中念着李唐的大臣)轻易铲除,要么为了权力自相残杀,最终将武氏家族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她毕生经营的功业,也将随之灰飞烟灭,成为史书上荒唐而短暂的一笔。
三、金蝉脱壳·李旦的以退为进
就在武曌被朝野无形的压力和武氏子弟的庸碌逼得心头烦恶之际,东宫那边,传来了新的动静。
皇嗣李旦,忽然病倒了。这一次,病势来得颇为“凶猛”。东宫传出的消息是,殿下忧思过度,饮食难进,数日下来,竟至虚弱不起。御医诊视后,回报说“殿下乃心疾,郁结于中,非药石可速愈”。
紧接着,一份由李旦亲笔书写(字迹确实虚弱潦草)、言辞极其哀切恳挚的奏表,被送到了武曌的病榻前。
奏表之中,李旦先是深切表达了对母亲病体的忧虑与不能亲侍汤药的愧疚,继而笔锋一转,直指核心:
“……儿臣德薄才鲜,蒙母皇圣恩,谬居储副之位,夙夜忧惧,如履薄冰。今母皇圣体违和,儿臣不能分忧,反增慈怀牵挂,罪愆深重,百死莫赎。况储君之位,关乎宗庙社稷,非德才兼备者不可居。儿臣自省,才具远不及皇兄(庐陵王李显)。皇兄虽曾蒙尘,然长幼有序,此天地之常经;且皇兄阅历忧患,必能更体恤民情,稳重持国……”
他接着写道,自己近日病中反思,愈发觉得“名位实为忧惧之源”,坚决请求武曌“削去儿臣皇嗣之号,降为闲散亲王”。甚至,奏表末尾,他以一种近乎决绝的语气表示,若母皇不允所请,他“愿绝粒以明心迹,但求不累及母皇圣名与江山稳固”。
这不是第一次李旦表示退让,但这一次,配合着他“病重”的姿态和“绝粒”的威胁,显得格外坚决,也格外……聪明。
武曌拿着这份奏表,久久沉默。她当然看得出李旦的“病”和“绝粒”有表演成分,这是久居险地之人磨炼出的生存智慧。但她也明白,李旦此举,既是自保——彻底远离储位争夺的漩涡中心,避免重蹈两个妃子(刘氏、窦氏)被杀的覆辙;同时,又何尝不是将了她一军?
李旦主动、坚决地让出“皇嗣”名位,并明确指向兄长李显,这就几乎堵死了“立幼”或“以旦为嗣”的其他可能性。他将“长幼有序”的礼法大旗扯了出来,也点出李显“阅历忧患”可能更“稳重”的优点(实则是暗示李显被流放多年,锐气已失,更易控制)。这等于在朝野汹汹的舆论之外,又从皇室内部,为“召还李显”提供了最顺理成章的台阶和路径。
武曌感到一阵寒意。连这个她一直认为懦弱、完全在掌控中的儿子,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参与到这场逼她转向的巨大合谋之中。他不再是被动承受,而是以退为进,主动影响着棋局。
朝臣的软性施压,侄子的不堪大用,儿子的金蝉脱壳与巧妙推动……各种力量,从不同方向,指向同一个结局。她像是被困在网中央的蝶,看似至高无上,实则每一个试图振翅的方向,都缠绕着坚韧的丝线。
殿外的天色,依旧阴郁。那种湿冷的气息,仿佛透过厚重的宫墙,弥漫到了她的心里。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断了。不是为了什么母子情深,甚至不完全是为了身后祭祀——那些固然重要——但最紧迫的,是为了避免一场在她身后必然爆发的、足以摧毁一切(包括她自己毕生功业和武氏家族)的全面崩塌。
理性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一寸寸淹没那不甘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