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如刀的北风掠过晋国都城绛,将城头黝黑的旌旄吹刮得猎猎作响,似在呜咽低鸣。这风,仿佛比往岁更带着几分砭骨的寒意,贴着冰冷如铁的宫墙,卷过覆盖着厚厚一层寒霜的琉璃瓦檐,无孔不入地钻进了每一座高门深院的卿族府邸。
“范鞅死了!”
这消息并非传令官宣告,却比任何官宣更快,像一枚无形的冰锥,击穿了所有坚冰般的表面。窃窃私语在肃杀的冬日空气里流淌,传递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微妙的亢奋——晋国那副如同巨型青铜编钟般盘踞中原、看似稳固不移的权力天平,终于要发出轰然的巨响了。
新筑的元帅府邸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缟素。巨大的梓木灵柩犹如一头匍匐的沉重怪兽,停驻在正堂中央,散发着浓郁的樟木与死亡混合的气息。四周肃立着身披重甲的卫兵,他们的脸如同打磨过的青石面具,盔缨在穿堂风中纹丝不动。素白的幡幔如同凝固的瀑布,从高梁垂落至地,将庭院深处隐隐传来的缥缈香烛气隔绝开来,也将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重压,沉甸甸地覆盖在每一位身着素麻丧服、垂手低眉立于堂中的卿大夫肩头。空气凝滞得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心跳。
上军将赵简子赵鞅立于前排最右首。他身上那袭本该象征权力的玄色朝服被素绖覆盖,愈发衬得身形挺拔如松。他那低垂的眼睑,如同两道沉重的帷幕,恰好遮挡了眸底深处一闪即逝的精芒——那精光像投入幽静深潭的石子,涟漪骤生,又在瞬间被无边的寒水吞没,复归一片古井无波的深邃与冷冽。中军佐智文子荀跞的位置,此刻是空的。就在片刻之前,那位垂垂老者还谦恭地站立于此,而此刻,他已被无声引向殿堂最深处——那里,摆放着一把玄黑髹漆、沉重而孤高的座椅,它静置在层层阶梯之上,背后映衬着巨大的玄鸟图腾壁画,象征着晋国至高无上的君权与治权。那把椅子代表的,正是刚刚被死亡的阴影带走、如今正静静躺在面前梓木椁中的主人曾经掌握的权力——晋国中军元帅之位、国之正卿之尊!
侍从们静默如影子,却在行动间流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熟练。无人质疑,无人置喙。国之秩序,皆在这默然无声的动作里传递。这是晋定公默许的轨迹,是大势所趋的溪流,是权力真空后被无形巨手推动的必然。灵柩前,范鞅的长子,范昭子士吉射,那张尚带着几分青涩的俊朗脸庞,在粗糙麻衣的映衬下愈发惨白。腰间悬挂着的那枚象征下军佐权柄的蟠虺纹玉环,因他指尖无意识地捻动而轻轻相撞,发出细微如蚊蚋的悲鸣。巨大的失落与惶恐,如同冰水浸透骨髓。父亲的音容犹在耳畔,那如山岳般的身影似乎还未消散于灵堂飘摇的烛火中,而属于父亲职权的那份沉甸甸的青铜印信,已然冰凉地悬挂在他年轻的腰间,那重量压迫着五脏六腑,几乎令他感到一阵阵晕眩与窒息。他抬头,茫然四顾,只觉得眼前这些肃立的同僚、幽深的殿堂,都变得模糊而陌生。他像一个骤然被推上巨大舞台的稚子,手中握着生杀予夺的利器,却不知该指向何方。
“擢升中军佐荀跞为上卿,统帅三军六师,总理国政!”内侍尖细而平板的声音骤然响起,像冰冷的刻刀,在灵堂死寂的冻土上镌刻下不容更改的法令。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撞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侍从捧着覆盖玄色绶带的青铜印盒,托着象征礼乐征伐大权的环状玉璧,最后,那件令所有晋国将领心脏为之震颤的青铜猛虎兵符,也被恭敬地献上。虎符的每一个纹路,都浸透着血腥的杀伐与生死的决断。
众人的目光聚焦于那位须发皆白、缓缓步上高阶的老者。中军元帅府内的光影在他清癯的脸上切割出深邃的沟壑。
“臣,荀跞,敬谢君上信任,受命于危时,虽老朽昏聩,亦当竭尽驽钝,拱卫社稷,不负所托!”荀跞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如同淬炼了千遍百遍的精铁,沉稳地在落针可闻的殿堂里铮然回响。他微微躬身,向着高踞主位的晋定公行臣子之礼。抬头的刹那,他的目光如深谷幽潭,平静地扫过赵鞅那张沉静如水的脸庞,扫过范氏众人掩饰在悲戚之后却无法全然掩盖的忧虑与不甘,最终,停留在他悬于腰间的、崭新的玄色组绶之上。在那苍老的眼眸最深处,似有一簇幽微的火苗,被权力与新生的希望点燃,无声地跳动了一下,随即又被深邃的阅历敛藏于无垠的平静之下。
梓木巨棺内的范鞅,昔日的晋国舵手,已成历史。绛都的空气因权力的骤变而重新流动,带着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待。晋国的时代巨轮,轰然碾压过旧日荣光,扬起漫天尘沙。而在沙砾飞舞中,新的棋局已然铺开,荀跞终于站到了这盘牵动天下风云的棋局之巅。他低首抚摸着腰间的印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位置,冰冷而危险,却也蕴藏着无穷的可能。他抬眼望向殿外的铅灰天空,那朔风依旧凛冽。然而这风,将自他今日站立之处,吹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