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气,如同沉甸甸的、浸透了冷水的巨幕,无声地笼罩着临淄宫室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风从遥远的燕山和渤海之间卷来,带着金属的腥咸和草木衰败的气息,在宫墙之间穿梭呜咽。宫殿深处,青金石铺就的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穹顶藻井的繁复雕饰,却透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寒气,仿佛脚下的并非坚硬磐石,而是深不见底的万年玄冰。这刺骨的冰凉,与殿外庭院中那几株虬枝盘结、挂满黄叶的老槐树在朔风中摇曳的萧瑟影子完美呼应,构成一幅苍凉肃杀的深宫图景。
齐景公姜杵臼,裹紧了那张价值连城的紫貂皮裘,将自己深深埋进宽大的坐榻。皮裘厚重雍容,然而却似乎隔绝不了那无孔不入的宫闱寒意。他那只曾挥舞戈矛、如今布满老人斑的手,正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焦躁的韵律,轻轻敲击着几案边缘。案上,一只产自遥远昆吾、通体以错金银工艺勾勒出蟠螭纹的青铜觚,随着他指尖的落下,发出沉闷而滞涩的轻响,“咚…咚…咚…”,在死寂的大殿里异常清晰,如同古老心脏迟暮而沉重的搏动。
殿内光线暗淡,只有御座旁两侧的铜灯跃动着微弱的光。灯油是上好的鲸脂,燃烧时并无油烟,只散发出一种几不可闻的甜腻气息,却丝毫无法温暖这冰冷的空间。摇曳的光影在姜杵臼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那些深刻的皱纹仿佛刀凿斧刻,记录着数十年权力倾轧的血雨腥风。他的眼神,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半梦半醒的混沌里,带着对时光流逝的无措和对生命终点的隐约畏惧。然而,就在昨日之后,一丝迥异的、被强行压抑却又顽强燃烧的光芒,开始在那浑浊的眼底深处隐隐闪烁。
昨日!那卷来自郑国的告盟文书,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火种,瞬间搅动了幽暗的水底。
竹简被侍者以最恭敬的姿态呈上时,墨迹犹新,甚至还能闻到新鲜的松烟墨汁那特有的苦香。封泥是刺目的鲜红,清晰地印着郑献公姬趸那枚象征着郑国社稷的貔貅图案印章。印章的线条似乎蕴含着力量,沉默而坚定地镌刻着一个信息:盟约已成。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宛如一颗滚烫的炭块落入了临淄宫室这潭冰冷死水中。它在深宫的幽暗角落里被小心翼翼地传递、审视,经过整整一夜的、无声无息的发酵。一种难以言喻的热度,如同地下滚烫的岩浆找到了裂缝,开始丝丝缕缕地从姜杵臼脚下的青金石地面向上渗透,缓慢而坚决地消融着他周身凝滞了许久的、名为衰老与迷茫的寒冷。
“卫侯……”姜杵臼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几乎是以气流而非声音的方式,吐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因久未开言而异常沙哑,如同一把钝刀在粗糙的石头上摩擦。但这沙哑里,却包裹着一丝难以琢磨、如同淬毒匕首般的嘲意,以及更深一层、如同老猫终于觑见鼠影般的得意。“动作竟比寡人预想的还要快些…”他回味着这句话,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卫灵公姬元那张在皋鼬之盟后因愤怒屈辱而扭曲的面容。那个年轻气盛、被晋国上军佐范鞅当众羞辱得颜面扫地的卫国君主,其心头的怨怼竟如此强烈而炽热!这份仇恨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如此快速而顺理成章地打开了通往齐国盟约的大门。卫国的殷勤改弦,快得近乎谄媚,几乎不需要他齐国再费任何额外的口舌。
“这份‘厚礼’……”姜杵臼枯槁的手指在觚壁上滑过,感受着冰凉金属上凸起的金银纹路,那丝嘲意加深了,甚至带上了一点荒诞感,“倒像是老朽刚要闭眼瞌睡,便有人巴巴地塞来了枕头。”这卫国的殷勤,像一束突然穿透云层的光柱,豁然照亮了他这位饱经沧桑、正步入人生终点的暮年霸主原本如暮色般沉重的心田。
一种久违、甚至已陌生到令人心悸的信心感,如同沉睡千载的地下暗河,在姜杵臼心田的最深处被凿通了源头。温热的泉水,带着积蓄已久的地脉力量,开始丝丝缕缕、汩汩不断地向外渗透出来。这温暖的气流漫过他如朽木般干枯疲乏的关节,一点点驱散着那缠绕骨髓的寒意,似乎将新鲜的生命力重新注满他那具被岁月反复侵蚀、几近空壳的躯体。“诸侯们的鼻子…真是灵光啊…”他想着,嘴角的皱纹牵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那些曾长期匍匐在晋国阴影下的东方诸邦,那灵敏如猎犬般的嗅觉,难道真的已经捕捉到了齐国——这个曾经雄踞海岱、威震四方的古老东方大国,即将再度崛起的微弱征兆?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姜杵臼猛地一撑几案,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残留的爆发力。他起身,大步走向紧闭的雕花窗牖。吱呀一声响动,沉重的窗被用力推开,冰冷的北风夹杂着庭院中草木碎屑和尘土的气息,瞬间灌满了空旷的大殿,吹得他白发飞扬,紫貂皮裘猎猎作响。
视线骤然开阔。庭院中铺满了层层叠叠的金黄落叶,它们被呼啸的北风卷起,在空中打着绝望的旋儿,最终无力地跌落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铺出一大片斑驳灿烂却又透着刺骨凄凉的图案。秋,是肃杀之季,万物凋零,寒风凛冽如刀。但,姜杵臼浑浊的目光死死锁住那风中狂舞的叶片,他看到的不仅是衰败,更是深藏其中的力量——一种积蓄着、等待着、以退为进的力量!金黄的叶在坠落前最绚烂的燃烧,不正预示着来年更为蓬勃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