泺水,见证了数不尽的会盟与征伐。
公元前694年初春,水色深沉如墨。岸畔旌旗招展,青底玄鸟图腾的齐国旗帜迎风猎猎,与黑底赤绶的鲁国旗帜形成无声的对峙,肃杀之意,沉甸甸地压在这片开阔地上临时搭建的盟坛周围。虽值正月,北地的寒意未消,河风带着凌冽的湿气直扑人脸,吹动甲胄上冰冷的缨络。
盟坛之上,青铜礼器在阴郁天光下流动着幽深的光泽。鲁公姬允,面庞方正透着一贯的谨严威仪,宽袖博带,玄色深衣配以金丝螭龙纹,肃然端坐于案几之后。他的目光锐利而平稳,直直地迎向对面那位气度截然不同的君主——齐侯吕诸儿。案几的对面,齐襄公诸儿斜倚凭几,姿态松弛闲适如卧榻观花,内里透着一股难以言表的锋芒与傲睨,那是一种源自国力强大与天性桀骜的混合气息,绛紫锦袍裹身,玉带缠腰,几缕垂下的发丝在风中肆意拂过线条刚毅的脸颊,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衬得那双深邃的眼睛愈发莫测。礼官高亢的吟诵声、牲血滴入玉敦的声响、火焰爆燃的噼啪声,以及空气中浓烈的燔燎烟气,都在这两位国君锐利的目光交接中被悄然消解。
鲁君姬允身侧,端坐着此行的特殊人物——夫人文姜。她微微垂首,素手安静地交叠于膝上。一身繁复庄重的玄袆深衣,缀满细密的金线云雷纹,堆叠如云的高髻上插着精致的金步摇。她的存在,仿佛是仪式洪流中一处幽静的孤岛,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哗与庄重。只有那偶尔从浓密如蝶翅的眼睫下极快地掠过的一瞥,迅疾得仿佛错觉,只在扫过齐侯诸儿的方向时,才泄露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波痕,旋即又归于深邃的沉寂,不留任何余韵。
泺水汤汤流淌,盟约在周密的古礼中尘埃落定。旗帜、甲士、华盖、车驾卷起的烟尘如同巨兽的吐息,缓缓地、沉重地转向齐国都城临淄的方向。鲁公姬允端坐于四匹骏马牵引的墨车之中,车饰肃穆。他的夫人文姜则乘坐着另一辆紧随其后的安车,车帷深垂,遮蔽了她的容颜。车行平稳,木轮碾过春日里尚且坚硬板结的土地,发出规律单调的辘辘声。
前方,齐侯吕诸儿那装饰着华丽玄鸟纹徽的驷马轩车早已一骑绝尘,将大队甩在身后。他独坐车内,仪仗护卫皆被屏退于车后,宽敞的车厢内竟显得异常空洞。窗边帷幕被他粗鲁地撩开一角,凛冽的风灌入,吹散车内暖炉熏染的沉闷气息,也扬起他散落的鬓发。
诸儿一只手紧握着腰间丝绦束带上的坚硬物件,另一只手将掌中之物举到眼前——一枚断簪。玉质剔透,断口参差锋利,残存的前端仅余凤首,其目是深嵌的一颗细小赤红宝石,即使在黯淡车厢内也幽然闪烁微光。这是当年那段如烈火般炽烈燃烧却注定见不得光的悖逆情愫仅存的见证。当年他尚是齐国太子,她是齐宫内娇艳而忧伤的小妹。血脉的亲近被某种不可抗拒的黑暗力量扭曲成噬人的疯狂,直至那最隐秘的一刻,在无人窥见的深院花树下,因猝然传来的脚步而惊裂,玉簪坠地断为两截,清脆的裂响如同命运嘲弄的断音。
那清晰的断响,时隔多年,此时却在他的掌心无声地共振着。车外的风猛烈吹刮,诸儿的视线穿过翻飞的帷幔缝隙,死死盯住后方那个模糊却顽固占据他视野核心的小小黑点——那正是文姜所乘安车。他的心脏异常地鼓动起来,撞击着胸骨,如同有巨大的铜锤在里面无休止地猛击。十数载分离的沙砾,此刻终于聚成一块滚烫的巨石,沉沉地压迫着他的呼吸。
他倏地攥紧手掌,断簪锋锐的棱角深深嵌入厚实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和随之汹涌而来、带着咸腥气息的战栗。他低声暗咒了一句,像受伤的凶兽从喉底挤出的咆哮,猛地甩下了车帘。
临淄城垣如苍青色的巨兽脊背横卧在辽阔平原之上。鲁公夫妇车驾甫一入城,即被早已恭候的齐国司礼导引入早已备好的上卿府邸暂歇。厅堂轩敞深阔,数排高大的蟠螭纹髹漆彩绘廊柱撑起藻井,齐国的待客之礼铺张而殷勤,漆盘罗列着时鲜果品,青铜冰鉴里镇着醇酒,角落燃着的温炉飘散清雅烟气,试图消解旅途的寒尘与疲惫。
内室帘帷低垂,光线被屏风切割得朦胧不清。文姜静立于窗畔,窗外可见庭院中几株枝桠虬劲却尚无绿意的梧桐。她刚刚卸去厚重的礼服与繁杂的首饰,只松松挽了个低髻,身上是一件更素淡的月白云纹曲裾。侍女悉数屏退,室内是真空般的寂寥。春日午后难得的暖阳穿透窗棂,温柔地流连在她肩头与精致的侧脸轮廓上,却在她眼底投射出一片更深切的茫然。风轻轻拂动帷幔,送来庭院里淡淡的、带着泥土苏醒气息的寒冷芬芳。
门轴极其轻微地“咿呀”一响,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几乎被忽略。
一个身影裹挟着廊下清冽的空气,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又在转身合拢门扇的瞬间,将这缕寒意彻底关在了门外。动作流畅迅疾得如同猎豹在领地巡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