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丘城邑尚在冬寒的裹挟中喘息,枯枝于凛冽北风中瑟缩发抖,像不堪重负的生灵脊梁。驿馆外的青铜兽炉青烟袅袅,融雪无声沁入厚重的夯土城墙,留下湿冷的暗痕。齐僖公吕禄甫厚重的裘氅在朔风里翻卷,其上玄色的鳞片纹饰凝重如夜,无声宣告着权威的凛然。他端坐首席,手指有意无意地叩击着漆案边缘,案面精细的蟠螭纹路在幽暗火光里蜿蜒。
鲁隐公息姑坐在下首,稍带愁闷,双手拢在袖中,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畏寒,又似心事重重。他面前酒爵尚未动过,微漾的深色液体映着他鬓角新添的一丝霜色和眉间愁云,杯壁上模糊倒映着他身后屏风上几道曲折的墨迹——那或许是先公留下的礼法图式。驿馆四壁悬着织锦的帷帐,厚重且垂地,阻隔了部分严寒,也使室内的空气滞重如煮过的桐油。
唯有郑庄公寤生静坐于齐僖公左手边,身姿放松却挺拔。他面前一盏薄胎高足酒觚清冽见底,显出惯饮者特有的干净利落。他的面容平静无波,细长眼眸宛如两道幽深峡谷,其间思绪暗流汹涌,不可测度。他偶尔望向窗外被寒风撕扯、蜷缩颤抖的荒原枯草,目光没有焦灼,只有深不见底的审视。炭盆中的赤金火舌不安分地跳跃,爆出细碎的噼啪声。一名侍者趋步上前,手中纯白的牦牛尾制成的大羽扇扇起微小的风,搅动了凝固的空气。风掠过齐僖公裘衣的毛领,掠过鲁隐公紧锁的眉头,唯独在郑庄公身上仿佛遇到屏障,未曾扰动他一片衣角。
沉默铺散开来,压迫着在场每个人的肺腑。连角落侍立的寺人、手持牦尾扇的奴仆也屏息凝神,唯闻寒风从墙隙间尖啸而过的声音,冷峻得一如诸侯此刻的筹谋。
“宋殇公,”齐僖公终于开口,嗓音洪亮,压过风声,“忤逆悖乱,无端启衅,视王命如无物。天子有命,九州共见,岂容狂悖之徒如此放肆?”他锐利的眼神扫过鲁息姑略显闪烁的眼睛,最后停在郑寤生处,“齐鲁郑三家,世代周室股肱,今日会于中丘,正为共襄大义,还天地以清明!二位以为如何?”他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在精心修饰的王命天威的框架下运作。
鲁隐公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手从袖中抽出半截,指尖下意识地描摹漆案边缘的云雷纹,片刻后又无声缩回。他微微颔首:“齐侯所言极是。宋公不道,侵我南鄙,破我边邑,杀我士民,此仇此恨,鲁国上下衔之入骨。然……”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然军旅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粮秣转运,士卒征发,皆需……皆需时日绸缪,不可不慎之再慎。”他看向齐僖公,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和难堪。他的谋士,那个在鲁国朝堂上以谨慎着称的老者公子翚,正垂手立在身后暗影里,低垂的眼帘遮住了所有思绪,袍袖下的手却紧紧攥着。
权柄压身,鲁国这艘在风口浪尖的木船,舵轮究竟掌握在谁的手中?息姑不敢深思,亦不能深思。
郑庄公将手中空觚轻轻放回案上,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脆响,在陡然加深的寂静中却分外清晰。他终于将目光完全从窗外收回,唇边噙着那抹永恒的平静浅笑:“宋国失道,非独为鲁患,实乃天下共疾。郑虽新晋,寸土皆周王所赐,岂敢忘守土卫道之责?齐侯倡大义于前,郑必附骥尾于后。至于鲁公所虑粮秣军资……”他目光转向鲁隐公身后那道沉默的阴影,语速不疾不徐,却字字如凿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同气连枝之邦国?何不共议其数,使邦有司各供其职?当务之急,在于三军同心,其利方能断金。”
他言语温和,如同劝解,却未给鲁国“慎重”留下半分回旋的余地,反而巧妙地将鲁国裹挟进一个无法卸责的联盟洪流。
齐僖公眼中精光一闪,抚掌大笑:“善!寤生之言,深明大义!如此,便说定了!”他身体微倾,越过案几,灼灼目光锁住两位君主,“正月底,郑师西出汜水,鲁师东发汶阳,我齐师挥戈南下!三师合兵于宋境北户雍丘之野,旌旗所指,必教宋公冯授首!”
“齐侯……”鲁隐公声音微颤,齐僖公气势逼人,郑庄公言语温和却暗藏机锋。他猛地瞥见身后公子翚几乎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才用力吸入一口气,胸腔起伏,“鲁…谨遵齐侯号令!正月底,兵发汶阳!”
炭火正旺,发出嗤嗤响声,如同燎原之火正从心底被点燃。权力与欲望在这小小的中丘驿馆内暗自酝酿、交融,最终缓缓凝结成一个名字——宋国。空气似乎已被那无声吐出的二字冻住,凝成刺骨寒意;而野心则像暗渠中的冰水,在冻土之下悄然汇聚奔流,冲破所有名为礼法的堤防。
冬渐尾声,二月的邓地,冻土已悄然酥软,几簇胆大的草芽在残雪中探出鲜嫩的绿意,固执地宣告着寒潮终将瓦解。黄河南岸的这片高地,今日被鼎沸的人声、飘扬的旌旗和战马粗重的鼻息彻底唤醒。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