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城春日祭日的香烛烟雾尚未彻底散去,袅袅盘旋在临淄的天空,带着一丝祭祀后的清冷与虚幻。而齐文公吕赤的寝殿内,却被另一种更真实、更沉重的气息充斥——药味浓稠得几乎化不开,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沉沉压在每一个进出之人的心口。曾经在朝堂上力排众议、焚烧谗言简牍、挥手下令开仓济民的那只手,如今只剩一层薄如蝉翼的皮肤,紧紧包裹着嶙峋的枯骨,无力地垂落在织有繁复云螭纹的玄色锦衾之上。
殿角巨大如蹲兽的青铜香炉冰冷静默,连一丝象征生气的温热也无,仿佛这满殿的腐朽之气连火种也吞噬了。靠近御榻的紫檀木案几上,一枚螭钮青玉大印孤零零地搁置着,像一颗蒙尘的冰珠,曾经它盖下过无数减赋诏令、安抚四方邦国,此刻却在药气氤氲中黯淡了光泽。
“脱儿……” 文公喉中气流艰涩,如同撕裂的破帛,发出风吹过陈旧缝隙般的声音。他的儿子,太子吕脱,双膝重重跪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紧紧握住父亲那只冰冷的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掌中骨骼的形状,那感觉像握住了一段即将腐朽的枯枝。
文公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儿子脸上,这张年轻的脸庞已褪去稚嫩,显露出齐室特有的方正轮廓和沉稳底色,隐隐可见其祖父的威仪。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未久留,而是穿透了儿子年轻的面孔,穿透了殿堂高阔藻井上那些繁复庄严的云饰蟠螭纹样,投向虚无的远方,仿佛在凝视着青铜器铭文上镌刻的某段深奥箴言。
“守……其静,安其民……” 他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费力,像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挤压而出,“如……砥石……不动……”
喘息片刻,文公枯瘦的手臂在锦衾下微微颤动。他似乎积蓄了全身最后的气力,才从硬木填塞的玉枕下,缓缓抽出一物——一块青灰色、边缘已被岁月和手掌摩挲得极其光滑油润的方形小石。那石头不大,比掌心略小,形状朴拙,毫无雕饰,却透着一种历经千万年沉淀的厚重与坚忍。
“持……重……守……静……” 文公的目光钉在那块石头上,仿佛要将毕生的信念灌注其中,再传递出去。
泪水瞬间模糊了吕脱的视线,他伸出双手,无比虔诚地接过那枚带着父亲最后体温的石头。入手竟有种奇异的感觉——坚硬无比,仿佛亘古磐石的核心;却又奇异地温润,仿佛父亲残存的生命烙印其中。这矛盾的触感,让他心头巨震。
几乎同时,齐文公吕赤喉间最后一丝游息悄然中断,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发出一声细微得几乎不闻的崩断之音,彻底消散在这已然凝固的空气里。
殿堂深处,巨大的编钟“静安”静静悬挂。它曾无数次奏响激昂之音,涤荡朝堂昏聩,鼓舞三军士气。此刻,却仿佛被那股无形的逝去气息所扰动,无人击打,仅凭殿中气流的微妙变化穿过它复杂的青铜甬道——它竟自顾自地发出了一缕低沉、悠长的悲鸣!
“嗡——呜——”
那并非寻常雄浑的钟鸣,而是纯粹的、带着呜咽质感的悲声,沉重地扩散开来,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涤荡过宫殿的每一片琉璃瓦、每一寸金砖、每一根合抱的梁柱,深深震荡着宫苑的每一寸砖石与人心。它是亡灵的叹息,是天命的回响,是那个曾以一己之力扭转齐国危局、被称为“动荡时代真正终结者”的英主,所留下的最后道别。
齐侯吕脱,未来的齐成公,死死攥紧掌心那块尚有余温的青石。那冰冷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他柔软的皮肉,留下鲜明而深刻的印痕——那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是千钧之重。是父亲毕生的信念,是万千子民的期盼,是名为齐国的,整个沉甸甸的江山社稷!
寒来暑往,八个春秋流转于齐宫的檐角风铃之间,清脆的铜音曾为文公而哀,又为新君登极而鸣。如今,又是一个深秋的黎明,霜寒侵袭,落叶萧瑟。帷幕低垂的寝殿内,虽同样弥漫着汤药的苦涩气息,但那沉重压人的悲恸却早已不复存在。新君吕脱已在此熬过了八年如履薄冰的岁月,此时平静地靠在厚软的绫罗锦枕上。他的面容依稀残留着壮岁留下的刚毅棱角,但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却沉淀下来,如同波澜不惊的平湖,深邃而平静。
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榻前已长成青年模样的儿子吕购身上——这位未来的齐庄公。青年身形挺拔,继承了祖父的高颧骨与微凹的眼眶,更因自幼习射演武,肩臂肌肉结实而微隆,一身藏青色常服撑得笔挺,蕴藏着蓬勃的力量感。
“购……” 吕脱的声音低缓,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临终的叮嘱。他费力地微微抬手,示意儿子靠近:“枕下……”
吕购神色凝重,依言俯身,小心翼翼地从父亲头枕之下的锦袋里,摸出了那块被摩挲得愈发润泽的青灰砥石。石头入手微凉,沉甸甸的分量瞬间从掌心沉入心底,仿佛一块不化的千年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