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城墙外,冬日的夜风似裹挟着霜刃,卷起原野上的枯草败叶。时值公元前770年正月,丙午日(注:此处按周历推算),天幕低垂,几点寒星勉强穿透厚重的阴云,冷光落在城头残破的蟠螭纹青砖上。远处,犬戎骑兵那苍狼嚎叫般的呼哨声随着风飘送过来,令人毛骨悚然。
十二岁的周平王宜臼,身披着象征王权的玄端深衣,正立在承明殿前的丹墀尽头。衣袍下摆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几天前那场血腥屠杀的气息似乎依然黏附在空气里,挥之不去——宗庙祭器被劫掠一空,父王周幽王于骊山之下授首,母亲申后为保他冲出重围,被数支戎人骨箭钉在宫柱之上,死不瞑目。那画面日夜纠缠,如同幽魂萦绕脑际,每每使他冷汗涔涔。镐京,这座曾承载着天命与辉煌的“天室”王都,如今已是满目疮痍、气息奄奄。厚重的宫门紧闭着,每一次城外的撞击闷响都像巨锤敲打着少年天子脆弱的神经。
“陛下,”一个沉稳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拉回。郑伯掘突(武公),这位新任命的王国司徒,一身戎装肃立在侧,甲胄在星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他拱手,语调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秦师至矣,车驾已备。”
平王抬起头,顺着郑伯所指的方向望去。宫阙的飞檐勾勒出压抑的剪影下方,宫门甬道深处,一队队由战车和步卒组成的黑影正悄然汇聚。青铜甲片在幽暗中摩擦着,发出细碎而压抑的声响。那不是仪仗,而是逃亡的铁流。最前方停驻的,是一辆四匹黑色战马牵引的革路车,形制宽大,坚固异常。
平王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掠过这承载着最后希望的方寸之地,最终落在了自己紧握的双手上。手中是他临行前最后一次、也是此生最后一次在镐京宗庙叩拜时,从神主牌位前取下的青玉圭——礼天朝觐的信物。此刻这冰凉沉重的礼器仿佛有了生命,在他手中微微震动,传递着某种未知的凶兆。一声令人心悸的裂帛之音响起,突兀而绝望。平王猛地低头,只见那原本温润无瑕的玉圭,赫然已从中间绽开一道狰狞的裂痕!裂口如冰冷的蛇吻,倒映着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庞。
“啪嗒——”一滴滚烫的液体坠落在断裂的圭面上,迅速晕开又变凉。原来不知何时,泪水已溢满眼眶,模糊了他尚显稚嫩的视线。少年抬起袖子狠狠擦去,深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者攀上最后的浮木。他没有再看身旁任何人的面孔,只是死死盯着那断裂的玉圭看了片刻,眼神中仅存的一点彷徨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取代。然后他猛地转身,紧紧攥着那两截冰冷的碎片,几乎是踉跄着,一头扎向那辆孤零零等候在暗影中的革路车。
车辕沉重地转动起来。车轮碾过宫庭御道上的残砖碎瓦,发出单调压抑的“咯吱”声。甬道两侧,一些未被戎火烧尽的宫室殿阁犹如断臂的巨人投下凄凉的剪影。宫门缓缓启开一道缝隙,车马队列依次穿行而出。队伍前头秦军骑兵的长戈在稀薄星光下掠过一线线森寒的光芒。
就在车驾即将驶出这镐京王畿的最后一瞬,平王猛地掀开了车壁上的革帘一角。他奋力探出小半个身子,回望那座承载了西周四百年煌煌天命的巍峨都城。城头影影绰绰,隐约可见几处新起的火光舔舐着漆黑的城楼木构。在火光与夜幕的交界处,似乎正有一小队戎人骑兵的身影在疯狂纵马驰骋、叫嚣。
“镐京——”一声低哑到撕心裂肺的哽咽终于冲破了少年喉头的铁锈,旋即被凛冽的北风无情卷走,消散得无影无踪。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怆和屈辱攥住了他五脏六腑,像冰冷的毒液般蔓延。他狠狠咬破了下唇,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口中炸开,仿佛唯有这痛楚才能压住那喷薄欲出的恸哭。他重重地跌回车内,背脊狠狠撞在冰冷的车壁上,冰冷的触感激起一片鸡皮疙瘩。身体深处涌起一阵虚脱后的晕眩,视野短暂地陷入彻底的黑暗。在意识的边缘,他似乎又看见了母亲申后那双永不瞑目的眼睛,空洞地、怨毒地盯着他。
“阿母……”他蜷缩在颠簸的车厢一角,像一个失怙的婴儿般喃喃呓语。
正月严寒未消,冰雪覆盖着大河以北的原野。这支混杂着残兵、宫眷和寥寥无几象征王权旧物的队伍,沿着冰封的河岸狼狈行进。护送主力的秦军骑兵铠甲外都裹着厚重的兽皮,依然挡不住彻骨的寒意。驮载着少量青铜礼器的牛车队伍尤其缓慢,车轮碾过冰面时常打滑。
平王的车驾位于队伍中后部,车轮碾过黄河南岸初解的冻土,粘滞沉重。他蜷在车内,手中无意识地紧攥着那块裂开的玉圭碎片,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连续月余的惊惧、跋涉的饥寒交迫和对洛邑未知的渺茫预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透过偶尔掀起的车帘缝隙,他看到的只有被戎骑反复蹂躏过的焦黑田野、破败的庐舍和逃荒庶民绝望茫然的面孔。天下共主的威仪,在这颠沛流离中早已碾为尘土,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华服、赤裸裸暴露在野风下的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