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782年。盛夏的暑气如同粘稠的油膏,沉甸甸地糊在王畿之内。镐京的宫阙在灼人烈日下沉默着,飞檐斗拱的暗影都被晒得有些发蔫。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只有那震耳欲聋的蝉声,一声高过一声,锯木般嘶鸣不止,仿佛要榨干这片土地上最后一点鲜活的水汽。
一阵凌乱的甲胄摩擦声和急促压抑的抽噎声打破了死寂,从深宫高墙内隐隐渗出。披着麻衣的周宣王,这位以短暂“中兴”唤起过天下最后一丝希望的君主,最终躺在冰冷棺椁中,合上了疲惫双眼。沉重的悲伤压在每个人心头。
灵堂角落里,幽暗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太子宫湦的身影。他尚年幼,身量不高,头上粗粗扎着的孝布下,一张小脸惨白,细长双眼茫然地睁着,望向父亲灵柩方向,又像穿透了层层宫墙望向虚空之外。周遭弥漫开的巨大压抑感让他呼吸艰难,仿佛随时会被那沉重吸走、碾碎。
他身子缩了缩,躲进了一根雕龙圆柱的阴影里。这时,几个穿着素色深衣的老臣恰好踱到他近前,背对着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因四周过于安静,那叹息如同一根细针清晰刺入姬宫湦耳中。
“……文王、武王留下的煌煌基业啊……”
“……又一个不谙人事的毛头娃娃……就敢坐上那个位置了……”沙哑的嗓音拖着长长尾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未尽的忧惧。
“……天不佑我宗周乎……”
娃娃?姬宫湦稚嫩身体僵住了。细长双眼第一次猛地收紧,掠过一丝不属于孩童的戾气。那些含糊却扎心的低语,如同蘸了毒药的针,深深刺入他敏感又脆弱的自尊。他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尝到一丝血腥的咸腥味。角落里那团小小身影,似乎在这无尽的丧礼哀乐声中,悄然凝固成了一块冰冷僵硬的石头。
时间流淌,如同渭水奔涌不息。
朔风如刀,呼啸着掠过镐京宫城巍峨的高脊,卷起细碎雪粉狠狠摔打在冰冷宫墙上。往日熙攘的宫廷此刻肃杀得令人窒息。
新王御极的“宣室”大殿空阔高寒,肃杀的寂静中能听见殿上金柱间穿行的寒风呜咽,如同泣诉。青铜巨鼎内燃着昂贵的炭火,灼灼金焰跳跃,试图驱散酷寒,却不能照亮周幽王(姬宫湦)脸上那层积郁已久的阴霾。他高踞于玉阶顶端的宝座之上,身着玄底赤纹的兖服,一顶九旒冕冠压住已显灰败的鬓角,曾经少年稚嫩早已不见踪影。他面容瘦削,线条愈发刚硬,那双细长眼眸此刻完全睁开,里面燃着冰封的怒火,森然冷冽,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匍伏在阶下的一个白发老者。
阶下跪伏的,是曾历仕三朝的老臣季叔。他背脊微驼,肩胛因巨大的恐惧和悲愤而瑟瑟发抖。他身上依旧一丝不苟地穿着象征卿士身份的玄端朝服,腰间的环佩却在主人压抑不住的颤动下发出细碎、杂乱、令人心焦的碰撞声。
“老……老臣……”季叔的声音枯涩,每一个字都用尽全力般挤出,“先宣王……开……开疆拓土,呕心沥血……大王……不可亲近虢石父这等佞……佞幸小人,弃忠良如敝履……荒废国政啊!”
玉阶顶端传来一声嗤笑,冰冷短促,如同金铁刮擦。幽王眼皮甚至未曾多动一下,唯有唇角勾起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他左手按在宝座冰冷的扶手上,食指一下一下极有韵律地敲击着,那轻叩声像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一个跪伏大臣的心头。
“佞幸小人?”幽王的声音低沉,缓慢碾过死寂的大殿,字字如冰棱,“寡人看来,整日呱噪,挟着‘先王’二字,阻挠寡人行事,心怀叵测者……”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季叔身上,“才是这殿上最该剪除的‘小人’!”
阶下群臣鸦雀无声,黑压压的帻冠沉得更低。老臣季叔猛地抬起头,浑浊老眼骤然爆发出最后的光芒,那光芒里有被彻底践踏后的悲愤、有不甘的绝望:“大王!先宣王重振朝纲……老臣受托孤之重……”他喉头剧烈滚动,后面的话被涌上的血沫堵住,再也说不下去。干枯的手指剧烈颤抖着,最终猛地攥紧了腰间素帛绶带上悬挂的、那柄装饰意义远大于实用性的短身玉具剑。剑鞘嵌着绿松石,在幽幽光线中泛着温润却凄凉的光。
玉阶之上,幽王细长双目眯成冰冷的缝隙。他甚至微微侧过脸,对着自己座旁的阴影处,嘴角牵起一个无声的、命令般的弧度。
阴影里迅速趋步转出一人——虢石父。他四十许年纪,面皮保养得极好,白净无须,一双细长眼眸转动时透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精光,此刻却盈满了对主子的谄媚和对阶下老臣毫不掩饰的轻蔑。他同样穿着卿士朝服,只是色彩似乎更鲜亮,腰间玉组也比他人更为繁多。
虢石父微不可察地挺直了脊背,用一种刻意提高了八度、在森冷大殿中格外刺耳的声调说:“启禀大王,老大人忠心得天地可鉴!”他刻意停顿一下,目光如刀子剜向季叔,“可惜啊,老大人只记得……宣王……宣王的托付,却把今时今日,坐拥四海、号令天下的明主,周天子……”他又故意拖长调子,毒汁般的字眼倾泻而出,“当成了仍需他人指手画脚的……懵懂‘娃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