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的成周南郊,一场盛大祭祀正弥漫着肃杀与期盼混杂的气息。夯土筑成的巨大圆丘之上,黑底镶朱的周王旗招展飘动,在料峭寒风中发出飒飒声响。旗下一人身着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平天冠冕,正端立于祭台中央,身姿挺拔如山。这人正是周昭王姬瑕。他双手高擎象征王权的玉柄赤璋,直面苍天。礼乐官低沉而庄严的祝祷声在风中回荡,诉说着代天行狩、征讨不臣的宏旨。缭绕的青色香烟从高大的夔龙纹青铜俎豆中缓缓升起,盘旋于低垂的天幕之下,与翻涌的铅灰色浓云纠结缠绕,弥漫开一种非吉非凶的神秘气息。
礼毕。昭王缓步登临丘顶边缘高耸的望楼。霎时,视野陡然开阔。下方广袤的演武场,已然幻化为一片兵甲与战车组成的黑色森林。
整整一千乘战车!御手引缰,骁勇的甲士与引弓待发的徒卒肃立于车右与车侧。漆成朱砂色的轮轴,青铜铸就的车舆在初春尚显暗淡的天光中沉默地闪烁着冰冷幽光。每一乘战车都如同一头蛰伏的猛兽,透出欲饮血的凶悍。沉重的车辙深深犁入泥土,如同大地的伤口,整齐得令人心悸。风吹过,千乘千帆不动,唯有无数的青铜戈矛斜指天空,汇成一片刺破阴云的金属荆棘之林。寂静弥漫,只有风掠过锋刃的尖锐嘶鸣,以及牛马偶尔的响鼻和喷气,在庞大的静默中溅起细微的涟漪。一股无形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锐气,直冲九霄。那是即将倾泻南方的雷霆之威!
昭王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由他与历代先王心血打造的钢铁洪流。他眼神沉静如潭水,然而若细看其深处,却有一簇灼热的光芒在升腾跳跃,那是比鼎炉中熔化的铜液更为炽烈的渴望。楚荆之地,铜山如海,周道南行最大的梗阻正在此地。唯有此役功成,得无尽吉金铜材,王朝的权威才能真正抵达大江浩荡之滨,将那膏腴丰泽的江汉平原收入怀中!
“礼——成!”宗伯洪亮的宣告声撞碎沉寂。
“伐不廷!靖南疆!伐不廷!靖南疆!”
应和声如春雷滚地,从王师最核心的宗周六师、成周八师中炸响,迅速席卷整个军阵。吼声层层迭荡,最终化为一个统一而暴烈的节奏,连脚下的大地也随之震颤,连天上的阴云亦为之驱散数分。兵戈震动,矛戟如林,寒光刺破昏晓。
昭王手按腰间的环首铜剑,冠冕下的面孔无喜无悲。他望向南方混沌的地平线——江汉云梦之地,无尽的财富与功勋正等待着王师撷取。他深吸一口气,鼻端缭绕着松脂、皮革、金属混合的气味。属于他姬瑕的伟大征途,自此展开。
王师浩荡,如天倾之水,沿着规划周严的路线南下。路线早由宗庙卜问、卿士共商而定:自成周而出,过唐,穿厉,抵曾,最终指向夔。沿途皆是早经敕封归化的华夏诸侯之域,道路坚实而通达。每一地皆早有王命驿传驰至,责成诸侯预备行宫、粮秣、饮水和车马所需。每至一站,王舆尚在数十里之外,便已有诸侯盛装引领仪仗,备下牛羊黍稷酒浆,毕恭毕敬迎候于通衢之上。
仪仗绵延数里,旗帜猎猎遮天,礼乐之声不绝于耳。
当周王的乘舆驶入曾国都城时,气氛更是庄重热烈到了极点。曾国扼守南下夔门之要冲,堪称周室屏藩南土的重镇。宽阔的夯土主道两旁人头攒动,但见旌旗招展,甲兵列队,礼乐喧嚣如潮水般涌动不止。曾侯驭亲率宗族、重臣及仪仗武士、执礼童子,跪伏道旁,俯身恭迎。
昭王步下乘舆,玄色披风自肩头垂落,纹饰华美却冰冷得拒人于千里。他受曾侯觐见礼毕,目光越过眼前低垂的人头,投向南方重重叠叠、郁郁苍苍的山岭轮廓。那便是通往江汉腹心之地的必由之路,亦是不臣蛮楚势力潜伏之地。
行宫之内已设下筵席,气氛肃穆。曾侯驭侍奉在王驾之侧,不敢有半分懈怠。他年岁在四旬上下,举手投足间却透着异乎寻常的谦卑恭谨。鬓角风霜刀刻,面上每一道细纹都在述说这屏藩重任带来的压力与煎熬。座中尚有邓侯、鄂侯等南疆诸侯,他们皆奉王命引本国精兵随征,此刻目光都小心翼翼地游弋在威严的王颜之上,捕捉那深不可测的意向。
“大王神武,王师所至,南土鼠辈必当望风崩颓。鄙国虽小,愿为王前驱!尽献甲兵粮秣、熟谙山林向导……”曾侯驭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仿佛生怕迟了一刻便显怠慢。
邓侯、鄂侯随即上前叩首附和:“我等愿效犬马,为王前驱!”
昭王眸光如电,扫过他们恭谨俯伏的项背,沉声道:“诸侯拱卫王室,皆王臣也。孤此番南狩,一为扬周室威德于荆蛮,二为索回久输之吉金贡品……”他刻意顿了顿,王座周遭的空气瞬间凝滞,“昔者先王曾赐楚子‘铜贝五十朋’,命其开采荆山铜矿输贡王室。”
他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地逼视着三位诸侯的面庞:“然则多年以降,其贡日渐稀微。今岁更分毫未至,更纵使楚蛮侵扰王化之地。此番出师,名正而言顺。尔等熟悉彼处山川地理,又为周室藩篱,与楚交锋日久,当为孤大军张目!”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般敲打在三位诸侯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