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熔金。八月的风从蒙山和羽山深处莽撞冲出,裹挟着滚烫的沙尘,抽打在南征大军的甲胄之上,发出密匝而微钝的敲击声。那是死亡在舔舐铁衣。南宫伐勒马伫立在汶水北岸的土丘之上,如同礁石般承受着风沙的侵袭。他身后,王师精锐如蛰伏的巨兽静静蔓延于河畔平野。玄旗如林,沉重地在风中扯动,赤色“周”字在玄底上艰难显现,每一笔都如凝血,欲滴未滴。空气凝滞,仿佛弥漫着腥锈味,连同车轮碾过枯骨的细碎噼啪,一起构成无形的重压,沉沉覆盖住旷野,令所有东夷血脉都为之窒息。
风掠过耳畔,将南宫伐耳边一缕乱发搅动翻飞,搅不散他眉宇间的冰霜。身下这匹产自西戎的黑色神骏“逾辉”,昂着覆着青铜面帘的头颅,鼻腔里喷出急促的白气,蹄子烦躁地刨着脚下的赤砂土,似乎也嗅到了空气中异样的肃杀和敌意。南宫伐的目光投向南方。河流如带,在焦渴的山丘脚下显出浑浊的褐色,对岸广袤的平畴之上,林木青黄驳杂,偶见几簇低矮的土城垣,在视线尽头缩成模糊的褐点——那片看似沉寂的土地之下,正有无数双或恐惧、或憎恨的眼睛,隔着河流,隔着热霾,如利针般钉在自己身上。那里是东夷的腹心。数百年生息,数代周天子的铁蹄踩踏,依旧未能碾灭的倔强火种。
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握住悬在腰侧的青铜短剑——青锷剑,那冰冷沁骨的剑格触感清晰而熟悉。每一次握住它,母亲的面容总如幽烛映照下的影子,幽幽浮现。她临死前那干枯的手指曾紧紧攥住他的腕,浑浊的眼里迸出近乎疯狂的光:“儿啊…血债…总要血偿…”声音嘶哑,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痛与毒液般的恨。血债?何人所欠?无人敢明言。只知她身上流淌着一半东夷的血。
“将军!”一名身着赤甲、面容精悍的年轻传令司马自土丘侧后方飞驰而来,勒马在他身旁,急促的呼吸带着热气,“前哨报,前方十余里,有岱宗、莱夷、郯、莒四股人马异动,似聚于一处高埠!另探得淮夷首领嬴桀、徐国徐驹亦似潜踪至此!”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大战将临的紧绷。
南宫伐眉头微微一紧,旋即松开,只从喉间沉缓地哼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如金石摩擦。
“知道了。传令中军:偃旗,缓进,行至那高埠五里外扎营立寨!营盘扎得阔些,让他们看清楚。”
“唯!”传令司马勒转马头疾驰而去。
“哼,聚众自壮么?徒劳。”南宫伐身后,一个略带矜持的高亢声音响起。中军副将伯明,一位来自王畿周公一脉的年轻宗室贵族,催动花青马靠前几步,与南宫伐并肩,望着南方那片升腾着不明意味烟尘的大地,唇角勾着清晰可见的轻蔑弧线。“一群不知王化的蛮貊之邦,若非天子仁德,早已化为齑粉。此番待他等战战兢兢,进献重赂来乞降,我倒要看看,能榨出几斤油水。”他拍了拍鞍前鼓囊囊的皮袋,那是用来装纳金银珠玉与各色贡单所用。其声在沉闷的行军声和风沙呼啸里,显得异常清晰,引来近旁几名亲兵隐蔽的侧目。
南宫伐目视前方,如泥塑木雕。良久,他紧勒马缰的手才松开些许,逾辉略略平息了焦躁。他未曾看伯明一眼,只淡漠道:“伯明副将,记住。天子要的是慑服东夷,安抚荆楚,是长治久安之道。”他顿了顿,目光如掠过旷野的鹰隼,投向更远处迷蒙的山影,“荆蛮未靖,淮泗不稳,这里流出来的血,一分一厘都得记在账上——能不动刀兵收其心,胜斩首万级之功。”他的语调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部署。
伯明脸上的矜持略滞,仿佛被噎了一下,微显不悦,却终究没有反驳,只低声哼了哼。
“传我令,”南宫伐的声音陡然转厉,不再低沉,铁石相击般在土丘上荡开,“大军转向西南!日落前,按令扎营!前锋游骑前出三里警戒,但有异动,杀无赦!”
低沉的号令如同涟漪,沿着赤色尘土中的黑色铁流迅速扩散开去。庞大的军阵开始缓缓转动,车轴发出刺耳的呻吟,甲叶摩擦声汇成沉闷的低响。玄旗重新展开,再次沉缓地在热风中沉重拂动,遮蔽了部分灼烈的日光。庞大的阴影,如墨色的潮水,不急不躁却又势不可挡地向汶水上游、向夷人聚集的方向,坚定而缓慢地覆压而去。
暮色如浸饱了赭石和墨汁的水盆倾覆,将周军营盘与它对面那片被刻意留出的、开阔的会盟之地一并染透。巨大的篝火已经被点燃在空地中央,燃烧的干木噼啪作响,疯狂扭动跳跃的火焰将四周矗立的狰狞兽形青铜灯树映照得如同鬼魅的巨影,也将营盘边缘层层肃立的周军甲士投成无数面含青辉的铁墙。这面铁墙无声矗立,沉默地注视着对面空旷场地尽头那一片黑压压、如同暗夜里的苔藓般蠕动的阴影。那是各东夷方国前来“会盟”的队伍——岱宗的长老们头戴高耸的羽冠,披着五色斑斓的鸟羽氅;莱夷的武士赤着上身,赭色油彩在火光里像凝固的血痕,腰悬沉重的石斧;更有郯、莒、牟、介等十数小族,服饰各异,但脸上无不刻着警惕、愤怒与深深的不甘。空气粘稠,闷得如同密封的陶瓮,连火星爆裂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