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前三日,村东的灯彩坊,暗了。
不是竹篾劈开时“簌簌”的轻响,不是棉纸浸胶后“滋滋”的浸润声,也不是画师在宣纸上晕染朱砂、描摹金线时,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韵律。那是一种被抽走了光与暖的、沉寂的死气。作坊里,堆放着成捆的、未经裁剪的竹篾和一摞摞雪白的棉纸,它们沉默地积压着,蒙尘已久。空气里,没有了桐油浸润竹篾的清冽,没有了浆糊熬煮的甜香,没有了矿物颜料混合胶质的独特芬芳,只有一种从仓库角落里飘来的、崭新却毫无生气的LED串灯和廉价电池组混合的、塑料与金属的冰冷气息,像一层无形的、隔绝了光明的幕布,笼罩了所有关于烛火与温暖的记忆。
“林哥!”一个穿着靛蓝棉袄、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少女从内室跑出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旧红绸包裹的、已经有些破损的宫灯骨架。骨架上的金漆剥落,露出底下陈旧的竹篾肌理,却依旧能看出其下精巧的结构。她叫阿灯,是村里最后一位宫廷灯彩传人的孙女。这孩子眼神清澈,却总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忧郁。她手中的宫灯骨架,仿佛还残留着往昔烛火跳跃的温度。这灯彩坊的气息,是她关于童年最璀璨的记忆:祖母总说“扎灯如绣花,点灯似燃心。选竹要挑三年生的慈竹,柔韧有节;剖篾要如抽丝,匀净无疵;扎骨要心细如发,承力均衡。点灯之时,烛火摇曳,光影流转,那才是活的风景,暖的人心。心不静,灯骨就僵;意不诚,灯火就晦。”
“是灯魂倦了。”一道温暖而朦胧,仿佛由无数烛火光晕交织而成的声音,从那具破损的宫灯骨架深处传来。韩林循声望去,只见工作台旁,散落的竹篾碎屑和棉纸边角竟无风自动,聚拢成一个微小的、旋转的光团。光团中心,隐约能看见一个身着宫装、手持画笔的仕女虚影,她正用那无形的笔尖,在虚空中勾勒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她未言语,却让韩林想起了祖母每次扎制新灯前,总会净手焚香,对着月光祷告:“敬天地,祈平安。一竹一纸,承匠心;一灯一焰,照归途。”
韩林深吸一口气,那股混合着陈年竹篾与微弱桐油气息的味道,让他心头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他记得小时候,每逢元宵佳节,村里的灯彩坊就会彻夜灯火通明。家家户户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出来游街,烛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喜悦的脸庞。那不仅仅是灯,更是驱散寒冬黑暗的温暖,是承载着祈愿与祝福的流动风景。而现在,这些承载着光影艺术与节日欢愉的“活物”,正被一串串冰冷的、发出单调白光的LED灯珠所替代。
“是视觉体验的数字化升级,韩先生,是节日经济的新玩法。”还是那个胖子,他今天难得穿了一件略显喜庆的红色毛衣,背后印着巨大的二维码,身后跟着几个扛着全息投影仪、智能灯光控制模块和无人机编队设备的技术员。他点开一个平板电脑,展示着炫目的虚拟灯海和互动程序,“您需要转换思路。我们的‘元宇宙灯会’平台,能瞬间生成百万盏形态各异的虚拟灯笼,支持全球用户在线点亮、互动、分享。AR技术能让您‘触摸’到敦煌飞天的灯影,‘闻到’牡丹仙子的花香。科技感、互动性、传播力,三位一体!”
阿灯的眼中充满了抗拒,她手中的宫灯骨架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悲愤,骨架上的金漆剥落处,渗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混合着桐油与矿物颜料的古老光泽:“那不一样!那不是灯!那是光的墓碑!祖母扎的‘九龙戏珠’灯,九条龙是用不同粗细的竹篾扎的,每片鳞甲都贴了金箔,里面的蜡烛是特制的,烛火会随着气流轻轻摇曳,龙的鳞片就仿佛在发光!那光是有生命的,有温度的,能照进人心里的。你们用代码生成的,不过是屏幕上几个发光的像素点,冰冷、空洞、没有灵魂!”
“灵魂能带来流量吗?能做用户裂变吗?”男人展示了后台数据,Z世代用户对“传统灯彩”的主动搜索量和参与意愿,赫然是令人沮丧的低谷,“姑娘,情怀是小众的狂欢。你守着这几根破竹篾和几盒快用完的矿物颜料,能让村子成为‘数字灯会’的首都吗?能让这些老手艺,变成能上热搜的KOL打卡点吗?能让这些‘土得掉渣’的玩意儿,变成年轻人愿意掏钱买的潮玩盲盒吗?”
韩林上前一步,稳稳地挡在了那具承载着家族荣光的宫灯骨架前。昨夜,他在帮阿灯整理祖母遗物时,从卧室那张雕着缠枝莲纹的樟木妆奁里,翻出个用深紫色丝绸包裹的锡盒。盒内没有金银,只有一本用洒金宣纸订成的、画满了各种灯彩结构图的《宫灯秘谱》,里面详细记载了数十种宫廷灯彩的扎制技艺和秘方。最底下,压着祖母的一枚小巧的银质灯台,灯台底座刻着“心灯长明”,旁边是她用工整小楷写下的一句话:“吾之愿,非制天下最华美之灯,而在传一缕心光。一竹一纸,可纳乾坤;一焰一摇,能暖寒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