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明珠从南方带回的那张薄薄的订单合同,如同在湖西厂这片沉寂的死水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希望的涟漪迅速扩散,但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压力、紧张和……潜伏的危机。
和平饭店顶楼的指令清晰而冷峻:“不惜一切代价,确保首单质量,按期交货!”宝总深知,这第一单,不仅是生意,更是信誉,是湖西厂新生的“投名状”,容不得半点闪失。
整个“中心厂+家庭作坊”的生产网络,如同一个被强行唤醒的巨人,开始笨拙而急切地运转起来。
中心厂内,小闲坐镇,紧盯财务关口,确保采购资金。张秀英等几位老师傅,带着临时招募的几名骨干,日夜不停地调试、维护那些老旧却至关重要的核心设备——裁剪机、锁边机、整烫台。机器轰鸣声再次响起,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出错的紧绷感。原料采购严把质量关,每一批棉纱、毛线入库前,都需经过老师傅的亲手检验。
汪明珠的助理和范新华则成了“飞毛腿”,负责将裁剪好的料片、辅料和详细的工艺要求说明书,分发给散布在厂区宿舍和周边社区的几十个“家庭作坊”点。每个点都签了质量承诺书,按件计酬,单价明明白白。
起初,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看到真有活干,有钱赚,许多报名参加的职工家庭充满了干劲。灯光下,缝纫机嗒嗒作响,巧手翻飞,一件件半成品被加工出来。
然而,长期计划经济下形成的散漫习气、“差不多就行”的工作观念,以及家庭环境下缺乏有效监管的弊端,并非一纸合同和几句口号就能立刻扭转的。隐患,在看似顺利的进度下,悄然滋生。
交货期日益临近。中心厂的质检环节开始回收各点送来的成品,进行最终检验和整理包装。张秀英老师傅带着几个眼神锐利的老质检员,一件一件地过手。
问题,很快暴露出来!
“这件不行!针脚歪了!跳线!返工!”
“这一批帽子,颜色有细微差异!肯定是混了不同批次的线!全部挑出来!”
“围巾的穗头长短不齐!做工粗糙!”
“这里的梅花提花,图案走形了!这怎么能出货?!”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到临时办公室。范新华看着检验台上越堆越高的次品,脸色煞白,额头冷汗直冒。小闲看着初步统计的不合格率,心也沉到了谷底——远远超出了预定的赔付线!
“怎么会这样?!工艺要求不是发得很清楚吗?!”范新华又急又气,嘴上瞬间起了一圈火泡。他带着人,心急火燎地冲向几个问题突出的加工点。
看到的景象让他又惊又怒。有的家里,边看电视边干活,心不在焉;有的为了求快,擅自改了针距;有的把不同时间领的料片混在一起做,根本没注意色差问题;甚至有人觉得一点小瑕疵无所谓,买家看不出来……
“规矩!规矩都忘了吗?!这是外贸单!要出口的!不是自家缝缝补补!”范新华气得声音发抖,几乎是在咆哮。他亲自蹲点,盯着返工,一家一家地跑,一遍一遍地强调。但进度已经被严重拖慢,返工后的产品,质量依然参差不齐。
最终检验报告和紧急请示,被火速送到了和平饭店宝总的案头。
宝总看着报告上触目惊心的不合格率和范新华近乎绝望的说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窗外阳光明媚,但他的心中却雷云密布。首单即出师不利,这不仅意味着经济损失,更可能砸掉刚刚艰难建立起的、脆弱的信誉,让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爷叔坐在沙发上,缓缓拨动着紫檀佛珠,眼神深邃,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切。他淡淡开口:“有道无术,术尚可求;有术无道,止于术。” 他是在点醒宝总,光有好的商业模式(术)不够,必须建立起与之匹配的质量文化和责任意识(道),否则一切终将徒劳。
宝总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他拿起电话,直接接通了湖西厂前线。
“范新华!”他的声音冰冷如铁,不带一丝感情,“听着:立刻停止所有包装!将所有已生产产品,全部重新检验!不合格品,一律返工!无法返工的,报废!”
电话那头的范新华几乎哭出来:“宝总……时间……时间来不及了!延期要赔款的!”
“赔!”宝总斩钉截铁,声音不容置疑,“宁可延期赔付,也绝不将一件次品出货!信誉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这笔赔款,我从宝隆贸易走账,我个人承担!”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森严:“立刻通知所有加工点负责人,明天上午,中心厂空地,召开全体大会!一个都不能少!”
次日清晨,湖西厂空旷的场地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职工们交头接耳,气氛紧张而压抑。
宝总的车准时到达。他下车,身穿深色大衣,面色冷峻,目光如电,一步步走上临时搭建的主席台。汪明珠、小闲、范新华等人面色凝重地站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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