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老城区的巷尾,那方褪色的“钟记裁缝铺”木招牌被秋风吹得吱呀作响,边角的漆皮卷着翘,像只折了翼的蝶。青灰色的墙皮早剥了边,露出里面土黄色的泥坯,墙根堆着半筐晒干的艾草——是前几日隔壁张奶奶送来的,说熏着能驱潮。张奶奶还特意念叨,这艾草是她在城郊坡上采的,晒了足足半月,连叶梗都透着焦香。艾草绿得发焦,风一吹,苦香混着缝纫机的机油味飘过来,在巷子里缠成一团软乎乎的雾,连空气都浸得稠稠的。
钟离?蹲在门槛上,手里捏着枚黄铜顶针。顶针上的小坑坑洼洼积了层薄灰,是昨夜落的,她用袖口蹭了蹭,铜光漏出来,映着她眼角的细纹——那细纹里像藏着几十年的日子:二十岁时在灯下缝新嫁娘的红棉袄,三十岁时熬夜给发烧的邻居娃改小夹袄,四十岁时蹲在缝纫机前给老顾补磨破的工装裤,还有老顾在世时,总爱用胡茬蹭她脸颊的痒,蹭得她笑骂着推他,顶针就掉在脚边的布堆上,滚出串细碎的响。
铺子里的老座钟敲了两下,“咚——咚——”,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棉絮,钟摆晃着晃着,突然“咔”地卡了一下,停在两点零三分的位置。钟摆上挂着的小铜铃本应跟着晃,此刻也僵在半空,像被冻住了似的。
“又卡壳了。”她嘟囔着起身,后腰“咔吧”响了声,像老木门轴缺了油。五十出头的人,膝盖早不顶用,去年冬天在巷口结冰摔了一跤后,每次蹲久了站起来,都得扶着门槛缓半分钟。她挪到座钟前,打开钟面的玻璃盖——玻璃上蒙着层薄灰,是她今早没来得及擦的。用手指拨了拨钟摆,摆针晃了晃又停住,她叹了口气:“老物件就是犟。”这钟是老顾的爹留下的,算起来快百年了,零件早磨得薄如蝉翼,上个月才请修钟表的老李来调过,老李当时还说“这钟怕是熬不过今冬”,她当时还红着眼怼“你才熬不过呢”,现在倒真应验了似的。
缝纫机摆在铺子中央,黑色的铸铁底座生了点锈,像落了层褐黄色的斑。踏板上缠着块蓝布,是老伴在世时缝的,布面上绣着朵歪歪的梅花——老顾总说绣得像朵喇叭花,她偏说这是“寒梅傲雪”,两人为此拌了半宿嘴,最后老顾举着双手讨饶:“你说像啥就像啥,你绣的都好看。”如今布面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的帆布底色,梅花的针脚却还结实,蓝线在褪色的布上,反倒显出几分清亮。
机头上放着件没做完的褂子,藏青色的布,是老周特意托人从乡下扯的土布,说“亲肤,穿着踏实”。针脚歪歪扭扭——是给巷口修车铺的老周做的,他儿子下周结婚,非说中式褂子体面,硬要她给缝件对襟的,还得在领口绣朵小兰花,“我媳妇喜欢兰花,让她看着也舒心”。今早老周还来探过进度,站在铺子门口搓着手笑,帽檐下的眼睛亮闪闪的:“不急啊钟婶,你慢慢缝,要是赶不及,我穿旧褂子也成。”可她瞧着他脚边的自行车都没锁,显然是急着赶回来等信儿,转身就把没绣完的兰花拆了重绣,针脚比刚才齐整了些。
钟离?把顶针套在食指上,顶针凉得贴皮肤,她搓了搓手,哈了口热气。正要踩踏板,铺子门“吱呀”被推开,风裹着片枯叶飘进来,落在缝纫机的布面上,像只停驻的蝶。叶尖还带着点绿,是刚从巷口那棵老梧桐上落的——那棵树也是老顾年轻时栽的,如今枝桠都快伸到铺子房檐上了。
“钟婶,还忙着呢?”门口站着个姑娘,扎着高马尾,发梢扫着亮黄色的卫衣领口,是隔壁花店的小雅。她手里拎着个油纸包,油纸边角渗着点油星,“我妈蒸了南瓜糕,放了桂花糖,刚出锅就给您送两块。我妈说您肯定没吃下午茶,垫垫肚子。”
钟离?笑了笑,眼角的纹挤成朵花:“你妈就是客气,上回送的米糕还在灶上放着呢。进来坐,我给你倒杯热水。”说着就要去拎桌下的暖水瓶,瓶胆上周刚换的,还热乎着。
小雅赶紧按住她:“不用不用,我站会儿就成。我妈还等着我回去看店呢,刚才来了个订花篮的,说要明早取。”她把纸包放在缝纫机旁的木桌上,桌上还摊着块碎布,是剪盘扣剩下的。目光扫过那件藏青褂子:“给周叔做的?这针脚比上次给李奶奶缝的棉袄齐整多了——李奶奶那件棉袄袖口,您缝得歪到胳膊肘去了,她还乐呵呵说‘钟丫头的手艺,歪了也暖和’。”
“老了,手不稳。”钟离?摸了摸褂子的领口,指尖蹭过刚缝好的盘扣——盘扣是她昨晚就着煤油灯缝的,线用的是双股,怕不结实。老周说婚礼上人多,得穿得板正,她就多绕了两圈线,手指头被针扎了三下,血珠滴在布上,她赶紧用唾沫舔掉,怕留下印子。“你周叔说,儿子结婚,他得穿体面点。今早还来问了趟,站在铺子门口搓着手笑,像个盼糖吃的娃。”
小雅拿起顶针翻来覆去看,指腹蹭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坑——坑洼里还留着经年累月的线痕,是缝衣裳时顶针磨的。“这顶针有些年头了吧?我奶奶也有个,说是我爷爷年轻时在供销社给她买的,比这个亮堂些。我奶奶天天揣兜里,干活都舍不得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