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的褶皱里,修车铺像块被遗忘的补丁。墙皮剥得东一块西一块,露出灰砖的底色,砖缝里还卡着去年秋天的枯槐叶。日头过了晌午,毒得很,门口歪脖子槐树上的蝉疯了似的叫,吱——吱——声糙得能刮掉人一层皮。空气里搅着汽油味、柏油被晒化的腥气,还有隔壁修鞋摊飘来的橡胶焦味,黏糊糊地往人鼻子里钻,呛得人嗓子眼发紧。
西门?蹲在地上拧自行车螺丝,额头上的汗珠子串成了线,砸在满是油污的工装裤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很快又被热风烤干。她手腕上戴着根褪了色的红绳,绳上串颗磨圆了的塑料星星,是前两年给女儿买糖时顺手捎的,如今女儿跟着前夫去了南方,这星星倒成了干活时的念想,蹭得手腕内侧痒痒的。
西门姐!西门姐!这车链条卡得死死的!
小柱子抱着辆掉漆的二八大杠跑过来,车轱辘还在滴滴答答淌泥水,在地上拖出两道歪歪扭扭的水印。男孩头发乱得像堆没梳过的草,沾着草屑和泥点,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几道新鲜的划伤,红印子上沾着泥和血,看着怪让人心揪。
西门?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汗,指腹蹭过眼角时带了道黑印,倒把那双原本亮堂的眼睛衬得更清了。慢点跑,车又不会长腿跑了。她接过自行车掂了掂,车座上还留着个歪歪扭扭的月亮贴纸,边角都卷了边,是去年小柱子生日时贴的。
小柱子蹲在旁边,小手抠着槐树根下的土,土块被他捏得粉碎,顺着指缝往下掉。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月亮圆,爸爸修,修好了送我走......调子飘得忽高忽低,像根没牵稳的风筝线,风一吹就晃。
西门?拆链条的手顿了顿。这童谣她听小柱子哼了快半个月了,问起时男孩总说爸爸教的,可谁都知道,小柱子他爸在矿上出事,已经三年没回过家了。矿上的人来送信那天,天阴沉沉的,小柱子妈抱着男孩在修车铺门口哭了半宿,眼泪把门前的石板都打湿了,凉飕飕的风一吹,结了层薄霜似的。
你爸......还教过你别的不?西门?用扳手敲了敲链条上的锈迹,一声,铁屑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积了一小撮。
小柱子仰头看她,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映着槐树叶的影子晃啊晃。爸爸说,他在矿上修月亮呢。男孩用脏乎乎的手指着天上,日头太亮,天上啥也看不见,等月亮修亮了,就骑着车来接我。他伸手拍了拍车座,就骑这样的车,车铃会响,像星星唱歌。
西门?心里咯噔一下。矿上哪来的月亮?无非是矿工们对井口那盏探照灯的念想,黑黢黢的井下,那灯亮起来时,确实像悬着个月亮。可这话没法跟个六岁的孩子说,说了他也不懂。她咬着牙把卡住的链条拽出来,铁锈蹭在手心,又疼又痒,像有小虫子在爬。
正琢磨着怎么岔开话,隔壁修鞋的王婶端着碗绿豆汤过来,碗沿还沾着片薄荷叶,绿生生的。歇会儿再弄吧,这天热得能煎鸡蛋。她把碗往旁边的破桌上一放,一声,桌上的螺丝丁当响。王婶眼神往小柱子身上扫了扫,压低了声,他娘今早又来问,矿上那边有信儿没?
西门?摇摇头,手里的扳手转得更紧了。三年前矿难后,小柱子爸就没了消息,矿上说是失踪,可谁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只是小柱子妈不肯信,总抱着一丝念想,隔三差五就来修车铺打听——当年小柱子爸走的时候,就是从这儿骑走的车,车铃还叮铃叮铃响了一路。
唉,可怜见的。王婶叹了口气,用围裙擦了擦手,围裙上沾着鞋油,黑一块灰一块,昨儿我还见他娘在菜市场捡烂叶子,人家扔的白菜帮,她蹲那儿挑了半天,眼圈红得跟兔子似的。
小柱子没听见俩人的悄悄话,正蹲在车座底下摸索,手指在缝里抠来抠去。忽然,他举着张揉皱的纸喊:西门姐你看!这是什么?
西门?接过来展开,是张泛黄的信纸,边角被水泡得发潮,软乎乎的。纸上用铅笔歪歪扭扭画着个圆,圆旁边写着两个字,笔画描了好几遍,黑乎乎的。背面还有行更小的字,墨迹晕得厉害,像被雨水泡过,仔细看才能认出是等我回家。
字迹很眼熟。西门?猛地想起三年前那个晚上,小柱子爸来修车,也是蹲在这棵槐树下,借着路灯的光往纸上写着什么。当时她还打趣说写情书呢,男人嘿嘿笑了两声,露出两排白牙,把纸叠成小方块塞进了车座底下,动作轻得怕碰坏了啥宝贝。
原来他是写给小柱子的。
西门?的鼻子忽然有点酸,酸劲儿往上冲,直撞眼眶。她把信纸小心翼翼叠好塞进小柱子口袋,摸了摸男孩的头,头发硬邦邦的,像刚割过的麦茬。你爸没骗你,他真在修月亮呢。
小柱子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刚换的门牙,豁着缝,我就知道!爸爸最厉害了!他凑到车座边,又开始抠来抠去,好像还能找出啥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