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东海岸的风,今儿邪性得很。不是往常带着咸腥的软风,是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裹着股说不清的腥甜,闻着比渔港烂鱼堆还让人发怵。灰白灯塔戳在嶙峋礁石上,活像谁把半截老骨头钉在了那儿,红白相间的塔身被海风啃了这些年,裂纹里嵌着去年台风卷来的碎贝壳,白的、粉的、青的,倒成了唯一的亮色,偏又被锈迹糊着,看着跟结痂的伤口似的。
塔顶透镜转得吱呀——吱呀——,那声儿比磨菜刀还牙碜。午后阳光透过它洒在浪尖,没了往日碎金似的暖,是泛着冷光的银箔,晃得人眼仁发酸,像是盯着雪地里的冰碴子。
咸腥海风裹着浪涛拍岸壁,的,不是轻拍,是闷砸,跟谁在礁石底下抡大锤似的,震得脚底下的石头都发颤。几只海鸥掠过渔船码头,桅杆林立得密,倒像片没长叶子的小树林,桅杆上晾着的渔网垂下来,被风扯得响。海鸥叫得清越,嗷——嗷——的,却被浪声压得矮半截,听着不光委屈,还有点慌,扑棱翅膀的劲儿都比平时急。
壤驷龢蹲在灯塔二层的了望台,木台子被太阳晒得发烫,隔着牛仔裤都能觉出暖。手里攥着本牛皮日志,封皮磨得发亮,边角卷了毛。笔尖在第287天后面画日出时间——卯时三刻,她记得清楚,今早太阳是红通通滚出来的,可边缘沾着圈灰雾,跟蒙了层纱似的,当时她心里就下,总觉得哪儿不对。
笔尖顿在纸上,墨晕开个小团,她盯着那团墨看了会儿,心猛地一揪——瞧着竟像林深的侧影:高鼻梁是墨团边缘的棱,薄嘴唇是中间那道浅痕,连鬓角那点胡茬的弧度,都跟他没刮干净时一个样。
又瞎想。她咬了咬下唇,舌尖尝到点咸,才发现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在日志上。刚要抬手抹眼角,塔底一声巨响,是铁桶翻倒的动静,还跟着一声,听着是少年人的嗓子。
壤驷龢噌地站起来,膝盖磕在了望台的栏杆上,的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也顾不上。顺着螺旋铁梯往下跑,梯阶锈得厉害,每踩一级都响,像要断似的,她扶着冰凉的铁扶手,扶手粘手,是海风凝的潮气。
跑到塔底,就见个穿橙色救生衣的半大少年正手忙脚乱扶油漆桶。蓝漆洒了一地,顺着地面的裂缝往墙角流,溅得他脸上、胳膊上都是,右脸颊还有道漆印子,从眉骨拉到下巴,活像刚从蓝墨水缸里捞出来的,偏他还皱着眉抿着嘴,一脸急相,看着又滑稽又可怜。
阿海?她认出是渔村陈家的孙子,这孩子十三四岁,黑瘦黑瘦的,胳膊腿跟小竹竿似的,就眼睛亮,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这会儿正瞪着地上的漆渍发呆。你爸的船不是明天才返航?这时候跑过来干啥?不怕你奶奶揍你?
阿海听见声儿,猛地回头,看见是她,松了口气似的,赶紧抹了把脸——得,蓝漆蹭得更花,连耳朵尖都沾了点。他从怀里掏出个鼓囊囊的防水袋,袋口系着三道绳结,手指头因为紧张,解绳结时还在抖:我爸让我提前送这个过来!今早天没亮就给我塞怀里,说从沉船区捞到的,非得亲手给你不可,还说不能让别人看见。
他把袋子递过来,壤驷龢接过来捏了捏,硬邦邦的。解开绳结往里看,袋里躺着个怀表,铜壳子锈得厉害,绿的黄的堆在一块儿,像长了层霉。表盖刻着船锚图案,花纹都磨平了,就剩个模糊的轮廓,倒跟林深以前戴的那块有点像——但林深那块早跟着他失踪了。
壤驷龢拿起来掂了掂,沉得很,比普通怀表坠手。表盖合得死紧,边缘锈成了块,像长在了一起。她用指甲抠了抠锈迹,指甲缝里立马填了层绿。
正琢磨这表到底是不是林深的,码头突然响起呜——呜——的汽笛声。不是一艘,是好几艘一块儿响,那声儿尖得刺耳,跟往常渔船归航时慢悠悠的调子不一样,透着股慌劲儿,像哭似的。
阿海扒着塔门往外看,塔门是铁栅栏的,他眼睛贴在栏杆缝上,才看了一眼,脸地白了,嘴唇都抖:是爸的船队!不对...他们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壤驷龢也跟着往外瞅,踮着脚从阿海肩膀后面看。就见三艘渔船歪歪扭扭往港口钻,船身摇得厉害,像喝醉了酒的汉子,连帆都没挂全。更吓人的是船板——离得不算近,可也能看见船身布满蛛网状的裂痕,有的地方还挂着湿漉漉的海草,绿莹莹的,被风一吹晃来晃去,看着瘆人。
走!去看看!壤驷龢拽了阿海一把,两人往码头跑。礁石滩的石头硌得脚生疼,壤驷龢穿的是布鞋,鞋底薄,疼得她倒吸凉气,可也顾不上慢下来。
刚跑到码头边,就见渔民们抬着伤员踉跄上岸。有个后生胳膊折了,胳膊肘往外撇着,疼得直哼哼;还有个老渔民腿上缠着血布条,血顺着布条往下滴,滴在沙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很快又被风吹干,留下深色的印子。
陈老大——阿海他爸,平时壮得像头熊,今儿却蔫蔫的,左臂不自然地耷拉着,袖子上全是血,红得发黑。有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要扶他,他一把推开,力气还不小,医护人员踉跄了两步。他直冲冲奔壤驷龢来,嗓子哑得像破锣,喊的还是那句话:表呢?那块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