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依旧阴沉,昨夜的雨虽歇了,空气里却饱含着湿冷的寒意,浸入骨髓。
陈佳乐如同前几日一样,准时出现在衙署的办公间,埋首于一堆枯燥的卷宗之中,神色平静无波。
直到午后,她才寻了个由头,言说需要去城西核实一处旧仓廪的存粮记录,向张主事告假半日。
张主事抬起眼皮,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审度,随即又被惯常的笑容掩盖:“陈大人勤勉,快去快回,路上当心。”
语气温和,却听不出多少真实的关切。
陈佳乐道了谢,转身离去。
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如同黏腻的蛛丝,直到她走出衙署大门才骤然断开。
她没有直接前往城西,而是在几条热闹的街市兜转了两圈,买了些无关紧要的笔墨纸砚,又在一家成衣铺佯装挑选布料,透过橱窗玻璃的反射,谨慎地观察身后。
确认无人尾随后,她才折向通往城西的道路。
与码头附近的喧嚣鼎沸不同,城西显得破败而沉寂。
青石板路年久失修,坑洼处积着前夜的雨水,映出灰蒙蒙的天空。
两旁多是低矮的旧屋,墙面斑驳,偶尔有穿着臃肿棉袄的老人揣着手,坐在门槛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街面。
青石巷比想象中更为僻静,巷子窄得仅容两人并肩,两侧是高耸的、长满青苔的封火墙,将阳光彻底隔绝在外,使得巷内光线幽暗,仿佛独立于淮安城外的另一个时空。
巷尾,果然有一家店铺,黑漆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一块老旧木匾,上书“听雨茶舍”四个字,字迹已有些模糊,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古意。
陈佳乐在巷口略作停顿,深吸了一口清冷潮湿的空气,定了定神,这才举步走向那扇木门。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温暖湿润的、混合着陈年茶香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界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
茶舍内里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些,光线昏暗,仅靠柜台上一盏油灯和几扇高窗透入的微光照明。
桌椅皆是老旧的竹木制品,擦拭得却还算干净。
此刻并非茶客盈门的时候,店内空无一人,静谧得能听到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柜台后,一个穿着藏青色棉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伏案打着算盘,听到门响,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眼神清亮的面孔。
“客官,吃茶?”老者的声音沙哑,带着本地口音,语气平淡。
陈佳乐走上前,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一直紧握在袖中的那枚羊脂白玉平安扣取出,轻轻放在柜台上,推至老者面前。她的目光紧紧锁住老者的脸。
老者浑浊的目光落在玉扣上,尤其是那云水纹路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他放下算盘,伸出枯瘦的手指,拿起玉扣,凑到眼前仔细端详了片刻,又抬眼看了看陈佳乐,特别是她那头显眼的雪发。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老者将玉扣缓缓推回陈佳乐面前,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许,低声道:“姑娘从京城来?姓陈?”
“是。”陈佳乐心中稍定,知道自己找对了人,“晚辈陈佳乐,受顾姑娘所托,前来拜会余掌柜。”
老者——余掌柜微微颔首,示意陈佳乐随他来。
他引着陈佳乐穿过柜台旁一道不起眼的帘子,后面是一条狭窄的走廊,通往一间更为隐秘的内室。
内室陈设简单,仅一桌两椅,墙上挂着一幅意境萧疏的寒江独钓图。
余掌柜关好门,请陈佳乐坐下,自己也坐在对面,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顾小姐的信物,老朽收到了。”
余掌柜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更低,“姑娘在淮安的处境,墨染先生已有预料。此地龙蛇混杂,姑娘前几日在码头的举动,只怕已惊动了某些人。”
陈佳乐心中一凛,对方果然消息灵通。
“余掌柜明鉴,晚辈确实发现了一些蹊跷。”
她不再隐瞒,将仓库中见到疑似军械木料、账目疑点、以及昨日在旧库房中找到的那张关键货单存根之事,择要说出,只是略去了货单的具体细节。
余掌柜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眼中精光闪烁。
“那张货单,”待陈佳乐说完,余掌柜缓缓开口,“可否让老朽一观?”
陈佳乐略一迟疑,还是从贴身内袋中取出那张折叠好的、边缘泛黄的存根,递了过去。
余掌柜接过,并未立刻展开,而是先摸了摸纸张的质地,又对着光线看了看边缘,才小心地展开。
他的目光在那模糊的收货地“北镇”和那个难以辨认的商号印记上停留了许久,眉头渐渐锁紧。
“是了……就是它……”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确认后的沉重,
“‘隆昌号’,一个早已不存在的皮囊商号,专为某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打掩护。这批‘椴木’,当年确实经过淮安,由‘漕帮’的人接手,混在漕粮船队里运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