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的夜,并非万籁俱寂。远处码头方向隐约传来号子与货船碰撞的闷响,更衬得这临时衙署后院客房区的寂静有些压抑。
陈佳乐躺在床上,睡意全无。
白日里仓库中那惊鸿一瞥的箭杆木料、漕帮汉子不善的眼神、张主事看似随意实则探究的问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反复回旋。
她深知,自己白日里的举动已然打草惊蛇。
对方现在必然对她这个“京里来的、不懂规矩的白发女官”提高了警惕。
接下来的调查,必须更加迂回,更加隐蔽。
翌日,她如常前往衙署办公间,将核算完毕的账册呈交给张主事,对于其中发现的几处微小矛盾,也只以“或为笔误”轻描淡写地带过,并未深究。
张主事接过账册,细长的眼睛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见她神色坦然,并无异样,那抹审视才稍稍淡化,转而换上惯有的笑容,夸赞了她几句效率卓着。
陈佳乐谦逊应对,心中却雪亮。
这张主事,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无害。
他在这淮安漕运枢纽经营多年,对码头上的种种勾当,即便未曾参与,也绝不可能一无所知。
他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此地某些势力对“京官”的容忍底线。
她不能指望从官方渠道获得更多帮助,甚至需要提防来自“同僚”的暗箭。
接下来的几日,陈佳乐收敛了所有锋芒,扮演着一个勤恳却略显刻板、只知埋头账目的年轻官员。
她不再主动要求去码头,甚至有意回避与漕运核心事务的直接接触,将精力放在了核对往年陈账上。
这看似枯燥的工作,却让她得以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梳理淮安漕运往来的大致脉络,以及几家主要漕运商帮的背景。
与此同时,她开始留意衙署内外的人员往来。
她注意到,张主事每隔两三日,便会在下值后,乘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往城西方向去,那里并非官员宅邸聚集区,而是淮安城有名的茶楼酒肆与……一些不那么上台面的销金窟所在。
她也尝试着在傍晚时分,戴上帷帽,独自在衙署附近的街巷散步,看似漫无目的,实则是在熟悉环境,并留意是否有可疑的盯梢。
她发现,至少有两次,在她走出衙署不远,便有不同的面孔、穿着普通百姓服饰的男子,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缀着,直到她返回衙署方才消失。
果然被监视着。陈佳乐心中冷笑,行动却愈发谨慎。
这日午后,天空飘起了细密的冷雨。
陈佳乐借口需要查阅一些存放在隔壁库房的旧年漕运规章,离开了办公间。
库房位于衙署较为偏僻的角落,平日里少有人至,里面堆满了积满灰尘的卷宗箱笼。
她并非真的要去查什么规章。
进入库房后,她迅速反手闩上门,借着高窗外透进的昏沉天光,开始在堆积如山的旧卷宗里快速翻找。
她的目标明确——寻找可能与“柳营”、与特定年份、或者与异常大规模“木材”、“铁器”运输相关的记录。
墨染先生给的线索指向漕运,但具体到淮安这个节点,必须有更本地化的证据支撑。
灰尘在光线中飞舞,带着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的指尖被粗糙的纸边划出细小的口子,却一无所获。
大部分卷宗记录的都是正常的粮秣、盐引、丝绸等物,偶有提及军需,也多是铠甲、兵器的正常补给,并无明显破绽。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离开时,脚下不慎踢到了一个紧靠在墙角、半掩在阴影里的破旧木箱。
箱子没有上锁,盖子虚掩着。
她心中一动,蹲下身,费力地将箱盖完全掀开。
里面并非整齐的卷宗,而是一些看似废弃零散的文书、账页,甚至还有几本被水浸过、字迹模糊的流水簿。
她耐着性子,一份份翻看。突然,她的手指顿住了。
那是一张被揉皱后又展平、边缘泛黄的货单存根,日期是六年前的一个秋日。
货物品名写着“上等椴木”,数量颇大,发货方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商号印记,收货地赫然写着——“北镇”。
北镇!那是北地边境的一个重要关隘!
而这张货单的签发核准官员的签章处,那个模糊的红色印鉴,虽然字迹漫漶,但依稀可辨,并非淮安本地漕司的官印,其形制……她瞳孔微缩,极力回忆墨染先生给予的笔记中的描述,竟与笔记中提及的、可能与“玄石”势力相关的某个隐秘商号印记有七八分相似!
心脏狂跳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张残破的货单存根抽出,折叠好,贴身藏入内袋。
这或许不能作为直接指证“玄石”的铁证,但却是将那条隐秘的走私链条与淮安这个地点、与特定势力联系起来的关键一环!
她迅速将木箱恢复原状,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迹,悄然离开了库房。
回到办公间,雨下得更大了,敲打着窗棂,噼啪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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