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草堡的春，来得迟，也来得格外艰难。残雪尚未在城墙根下完全消融，又被新落的雨雪覆盖，泥泞不堪。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焦糊气息，被湿冷的寒风卷着，钻进每一个角落，也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沉重。
距离那场震动帝国的“一刀惊三军”，已过去月余。来自京城的封赏、赞誉，如同潮水般涌向这座边陲孤堡。蟒袍玉带、黄金灵丹、乃至“镇南将军”的显赫头衔，都堆在堡内那间临时充作帅府的石厅角落，落满了灰尘。它们的光鲜，与这残破的堡垒、与士兵们脸上尚未褪尽的疲惫和伤痕，格格不入。
真正能抚慰人心的，是源源不断运抵的粮草、药材，以及朝廷紧急调拨的数千补充兵员。海陆川军这架濒临散架的战争机器，在王崇山近乎倾尽云州府库的支持下，终于勉强恢复了运转。堡垒在修复，伤员在救治，低落的士气，也因这实实在在的补给和主帅那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存在，而一点点艰难地回升。
然而，那根定海神针本身，却如同被烈火反复锻打、又强行淬火的精钢，内里布满了细微却致命的裂痕。
石厅内，药味浓得刺鼻。林自强半靠在铺着厚厚兽皮的木榻上，脸色依旧是失血后的苍白，嘴唇也少见血色。他换下了那身血迹斑驳的残破战甲，穿着一件普通的深青色布袍，宽大的袍袖遮掩了手臂。但即便是这样随意的姿态，那挺直的背脊和眉宇间沉淀的冷硬，依旧带着无形的压力。
赵铁柱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刚刚煎好、黑乎乎的药汁进来，浓郁的药味混杂着一丝极淡的腥气。他走到榻边，看着林自强闭目调息的模样，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大帅，药……好了。”
林自强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里的血丝淡了些，却更深沉，如同寒潭，映不出多少光亮。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那手依旧稳定，指节却显得比以往更加突出，皮肤下的骨骼轮廓清晰可见，带着一种非人的坚硬感，却又隐隐透出几分透支后的脆弱。
他接过药碗，看也不看那翻腾着苦气的黑色药汁，仰头，喉结滚动，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喝的不是苦药，而是清水。唯有在碗沿离开唇边时，那微微皱紧又迅速平复的眉心，泄露了一丝这药汤难以言喻的苦涩和霸道药力对残破经脉的冲击。
“外面……如何了？”林自强将空碗递回，声音低沉，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
“回大帅，”赵铁柱连忙接过碗，快速回道，“堡墙修补了大半，新兵操练上了正轨，王都护送来的那批‘固元丹’分发下去，重伤的弟兄们恢复得不错。就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炼兽宗那边，还是没动静，探子回报，他们似乎在收缩外围据点，像是在憋着什么大的。还有，祯州、巨象军那边，探子回报有些异动，似乎在频繁联络……”
林自强眼神微凝，寒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随即又归于沉寂。“知道了。”他只吐出三个字，便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不及体内那依旧如同乱麻般纠缠的刀意与钢骨更值得耗费心神。
赵铁柱看着自家大帅那苍白疲惫的侧脸，还有那即使在闭目调息时也微微蹙着的眉峰，心头堵得发慌。他想说些什么，劝大帅多歇歇，别硬撑，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知道，说了也没用。
就在这时，一阵轻盈却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石厅门口。
赵铁柱回头，眼睛一亮：“张姑娘！”
门口的身影，披着一件半旧的素色斗篷，风帽边缘沾着细小的雪粒，露出的半张小脸冻得微微发红，正是张秀云。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看到赵铁柱，勉强笑了笑，目光却立刻越过他，急切地投向榻上的林自强。
当看清林自强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倦意时，张秀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提着食盒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快步走进来，甚至忘了和赵铁柱打招呼，径直走到榻边。
“自强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在他脸上细细逡巡，仿佛要确认他是否还完好，“你……你的伤……”
林自强再次睁开眼。看到张秀云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心疼，他眼底深处那万年寒冰般的冷硬，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悄然融化了一丝极细微的缝隙。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显得生硬而勉强。
“无碍。”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许，“皮肉伤，快好了。”
张秀云哪里肯信。她太了解他了。这“无碍”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往往意味着最沉重的代价。她放下食盒，也不顾赵铁柱还在旁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触上他放在榻边的手背。那触感，坚硬、冰冷，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却又隐隐能感受到皮肤下细微的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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