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血火堂”祭祖,如同在红草堡乃至整个南部三镇的魂魄深处,淬入了一块滚烫的烙铁。那份以血为祭、以骨为证的悲怆与决绝,久久不散,沉淀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比堡外的积雪更重,也比篝火的余烬更烫。
大年初二,天色依旧阴沉,细碎的雪沫子被寒风卷着,打着旋儿落下。依着古老的北地习俗,这是外嫁女回娘家的日子。肃杀的年节里,难得添上了一丝温情的牵绊。
红草堡内,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扫出了干净的道,妇人们换上了压箱底、浆洗得最体面的衣衫,挎着装着年礼的篮子,牵着孩子,脸上带着归家的期盼。堡门处,进出的车马人流也明显多了起来,多是附近村镇前来探亲的。
林大山换上了一身半新的深蓝色棉袍,外面罩着件厚实的狼皮大氅,魁梧的身形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比平日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凛冽,多了些沉静的烟火气。他身旁,李三娘也难得精心收拾了一番。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素净的银簪,身上是件半旧却干净整洁的靛青色棉袄,外面裹着厚实的羊皮坎肩。
她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里面是她亲手做的、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几样精细点心,还有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上好兽肉干。她微微低着头,脸颊被寒风和心底的紧张激得有些泛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篮子提梁。
“走吧。”林大山声音低沉,伸手替李三娘拢了拢坎肩的领口,动作略显生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他另一只手牵过早已备好、套着厚实棉套的马车缰绳。
“嗯。”李三娘低低应了一声,跟在林大山身后,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向堡门。沿途遇到的堡民,都恭敬地行礼招呼:“堡主!李娘子!回娘家顺遂!”李三娘一一颔首回应,嘴角噙着温婉的笑意,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沉默操劳的妇人,而是被堡主郑重其事带回娘家的妻子。
马车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向着李三娘的老家——位于红草堡边缘的李家驶去。寒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李三娘的心,却比那燃烧的炭盆还要滚烫。她知道,爹娘和兄长们,必定早已在村口张望了无数次。
同一片飘雪的铅灰色天空下,林自强也踏上了行程。他并未坐车,只带了两个第一营的亲随,骑着健硕的北地战马。马蹄踏碎积雪,清脆的蹄声在空旷的官道上回荡。
他此行的第一站,是红草堡南郊的张庄。那里住着他的未婚妻,张秀云一家。
张庄规模不大,青石板路被积雪覆盖了大半,显得有几分冷清。
林自强在门前下马,早有张家仆役进去通传。片刻,一个身着素色锦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迎了出来,正是张素素的父亲,张清远。他身后跟着一位面容温婉、衣着得体的妇人,是张素素的母亲。两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审视。
“张伯父,张伯母,新年安好。小侄林自强,特来拜年。”林自强抱拳行礼,姿态恭谨,声音清朗。他今日也换了身墨青色的锦缎长袍,外罩玄狐毛领披风,衬得身姿挺拔,英气勃发,少了几分沙场悍将的煞气,多了几分世家子弟的沉稳。
“贤侄快快请进!新年同好!”张清远笑着虚扶,目光在林自强身上迅速扫过,尤其是在他腰间那柄看似普通、却隐有煞气萦绕的旧刀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林自强送上带来的年礼:几匹上好的江南细棉布,两匣海城县难得一见的南地精致点心,还有两支年份尚可的老山参。礼数周全,既不显山露水,也足够体面。
寒暄片刻,张清远捋着长须,看似随意地开口:“听闻年前红草堡遭逢兽潮,声势不小?贤侄与令尊力挽狂澜,斩杀山君,威震南疆,真是少年英雄,可喜可贺啊。”话虽赞许,语气却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客套。
林自强神色平静:“伯父谬赞。保境安民,分内之事。幸赖堡中上下同心,将士用命,方能侥幸取胜,不敢居功。”
“嗯,同心同德,确是根本。”张清远点点头,话锋一转,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迂回,“只是贤侄啊,如今世道纷乱,北疆尤甚。红草堡地处前沿,直面山林凶险。贤侄年纪轻轻,便身负重任,统御一营,更需谨言慎行,以稳字为先。锋芒过盛,易招风摧啊。”
这话语中,关切有之,但那份劝他收敛锋芒、莫要过多卷入边地纷争的暗示,却也清晰可辨。
林自强心中了然,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伯父教诲,小侄谨记。红草堡所求,不过是护佑一方百姓,在这边陲之地求个安稳立足。小侄行事,自有分寸。”
张母在一旁打圆场,笑着询问红草堡年节可热闹,李三娘身体可好等家常。气氛维持着表面的和煦。
不多时,张秀云在丫鬟的陪同下,从内室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袄裙,外罩月白色绣梅花的比甲,身姿窈窕,容貌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