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味渐渐被熟悉的、混合着绿豆清香与荷叶微涩的气息取代。鹿玖终于回到了磐石工坊。左臂的石膏如同沉重的勋章,束缚着行动,却束缚不住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磐石般的坚定。工坊里,那台三层蒸柜依旧沉稳地嗡鸣,真空包装机的嘶嘶声如同欢快的背景音。王婶洪亮的指令,吴大妈爽朗的笑骂,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只是空气中多了一份劫后余生的踏实与隐隐的关切。
鹿玖没有立刻投入忙碌。医生严令静养,左臂的骨头需要时间愈合。他更多时候是坐在工坊角落那张苏青牌高脚凳上,充当“监工”和“顾问”。目光扫过流水线的每一道工序,落在王婶那双稳定如磐的手上,落在王小磊检查仪表时专注的侧脸,最后,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仓库最僻静的西北角。
那里,废弃建材的阴影下,李如玉盘膝而坐的身影,比往日更加沉静。她的脸色在充足静养后,终于褪尽了那份令人心悸的苍白,恢复了往日的清冷玉色,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眉宇间深锁的疲惫感也淡去了许多,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近乎透明的宁静。周身那无形的清冷气息更加内敛,如同深海,表面平静无波。
只有鹿玖知道,这份宁静之下,是那夜反噬后的艰难修复。颈侧那抹青玉微光已彻底隐没,仿佛从未出现过,但那份沉重的“旧日之痕”与“枷锁”,却如同无形的烙印,刻在了两人之间。
“小玖!尝尝这个!”王婶端着一个青花瓷小碟走过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笑意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碟子里是几块小巧的“青玉凝露”,但这次的糕体似乎更加剔透,内里的流心色泽也更深沉温润,散发着一种融合了茶香与蜜意的、更加醇厚的独特甜香。
鹿玖用没受伤的右手拈起一块,入手微凉。轻轻咬下,外层糕体清凉软糯,荷叶的清气瞬间打开味蕾,紧接着,一股浓郁醇厚、带着独特焦香韵味的陈年饴糖甜,混合着深沉油润的豆沙本香,如同暖流般在口腔中蔓延开来。最妙的是那点睛的茶叶清香,不再是点缀,而是与蜜糖豆沙完美交融,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沉醉的复合风味。薄荷的清凉在最后优雅浮现,将所有的馥郁升华,只余悠长的回味。
“这……”鹿玖眼睛一亮,“王婶!您改良了?味道……绝了!比之前更醇厚,层次更丰富!”
王婶笑得见牙不见眼,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嘿!我把李老师那罐压箱底、据说是御前贡品的‘云雾青’茶粉,偷偷加了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没想到效果这么好!这茶香,跟咱们的陈年饴糖和豆沙,简直是天作之合!我就叫它……‘青玉贡香’!怎么样?”
“云雾青”?御前贡品?鹿玖心头微动,看向李如玉的方向。她似乎对此浑然未觉,依旧沉浸在调息之中。
“王婶!您这是挖到宝了!”鹿玖由衷赞叹,“这味道,怕是要把‘琥珀流心’都比下去了!”
“哪能啊!各有各的好!”王婶嘴上谦虚,脸上的得意却藏不住,“李老师对我们这么好,连压箱底的宝贝都舍得拿出来泡茶喝,我这不也是借花献佛,想着做点更好的给她补补身子嘛!”她说着,将另一碟明显更精致些的“青玉贡香”小心地放在李如玉身边的小几上。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透过高窗。工坊的喧嚣暂时告一段落,王婶她们累得坐在小马扎上休息喝水。蒸柜也进入了冷却期,只有风扇低沉的嗡鸣。
鹿玖看着李如玉身边那碟精致的点心,又看了看自己打着石膏的手臂,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站起身,忍着左臂的不适,走到那个临时的小灶台前。
洗锅、倒水、点火。动作因为左臂的束缚而显得有些笨拙。他从带来的小袋子里拿出几样东西:一小块上好的里脊肉(王婶特意叮嘱要嫩),几朵新鲜的香菇,一小把嫩绿的小白菜心,还有一小撮晶莹的米粒。
鹿玖的厨艺实在称不上精湛,刀工更是硬伤。里脊肉切得厚薄不均,香菇片大小不一,小白菜也掰得不够精细。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笨拙地翻炒着,油星溅起烫到手背,也顾不上擦,专注地盯着锅里食材的变化。
李如玉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她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灶台前那个略显笨拙的身影。看他手忙脚乱地控制火候,被油星烫得缩手;看他皱着眉尝咸淡,又手忙脚乱地加盐;看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那份专注,那份因为行动不便而加倍付出的努力,那份……毫不掩饰的、笨拙的关切,像一道温煦的光,悄然穿透了她周身沉静的壁垒。
一股极其细微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在她沉寂的心湖深处无声流淌。很陌生,却很熨帖。
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香菇瘦肉粥摆在了李如玉面前的小几上。旁边还有一小碟清爽的炒青菜(虽然有点蔫)。粥熬得还算粘稠,米粒开花,瘦肉和香菇的香气混合着米香,朴素却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