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说崇山放四凶(12)
王厚拖着疲惫的脚步,从皇城中走了出来。
穿过宣德门那深长幽暗的门洞,阳光洒下的时候,他不由的眯起了眼。
一天多没睡,连吃饭喝水也只是抽空,当骤得大任的王厚全心全力完成了任务,并像太后进行了禀报之后,剩下的就只是疲惫。
困倦难当,连头脑也变得迟钝起来,思绪仿佛落进了泥潭,全力挣扎也改变不了越来越吃力的结局。只有空空如也的肚皮,还能清晰明亮的发出饥饿的声音。
“二郎,要回去?”
牵着马过来的是服侍王厚多年的亲随,等到王厚终于出门,便立刻迎了上来
“……回哪里去?”
王厚用力揉着额头,然后反问。
“二郎,可有想去的地方?”
王厚正在考虑,不过还没等他得到结论,就有一群人涌了上来。
‘上阁!’
‘皇城!’
都是在称呼王厚,不过其中一半和另一半并不一样。不过不管怎么称呼,都一样是王厚。
西上阁门使,提举皇城司,并不怎么符合官制,但为了酬奖王厚的功劳,同时当时更多的也是为了让王厚能更名正言顺的统领皇城司的成员,让他们戴罪立功,宰辅们没有人对此表示反对。
不过这并不是让王厚在做阁门使的同时管理皇城司,仅仅是让他就任皇城司的主官。
阁门使即是实职的差遣,也是武官序列中的一个阶级。
王厚原本是要就任阁门使,但本官阶级依然还是在正七品的诸司使一级,可现在因为宫变一案中的功劳,却变成了就任提举皇城司,也就是说,随着王厚就任皇城司,他的西上阁门使从实职差遣变成了官阶。
尽管听起来乱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这只意味着一件事,就是王厚直接跨进了横班,成为了大宋百万军中仅有二十位的高阶将领中的一员,最顶层的三衙管军就在身前不远。而以王厚的年龄、功绩、背景,他日后晋升三衙管军也不在话下。
就因为王厚前途无量,赶上来奉承的官员便争先恐后。只是王厚此时头昏得不行,肚子也饿得难受,几句话甩开了这帮人,便快马离开,转了几条街巷,在一僻静的小巷中停了下来。
王厚就在马上脱了官袍,借了一名亲卫身上的衣袍和帽子,打发了这人拿着官服先回去,他本人则带着剩下的几个亲随出了巷口,在路对面找了家酒店坐了下来。
点了酒菜,王厚刚拿起筷子,就听见隔邻的桌上有人高谈阔论。细细一听,不仅是这一桌,就连周围的几桌所议论的,都是昨日的大庆宫变。
从宫变当日开始,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搜捕,到了惇,苏颂,张璪等人都有封赐。这些将会在几天内讨论出最后的结果,然后公诸于众。
看起来已经是收拾后事,可朝堂中人人皆知这只是暴风雨袭来前的平静——只因为韩冈有关如何选择宰辅人选的提议。
王安石和两府宰执都对韩冈的提议没有异议。一下子将拟定宰执人选的权力交给下面的大臣,韩冈的提议,不论哪位宰辅反对,都会成为天下所有侍制以上的官员们憎恨的目标。
所以朝堂上乱成了一锅粥。韩冈在家里却坐得稳如泰山。
不论外面掀起多大的风浪,韩冈也没有改变他的态度。依然四平八稳,仿佛什么都跟他没有关系。
冬季快要过去了,春天已经离之不远。
晴日的午后,没有实职在身的韩冈过得悠闲自在。在后花园假山上的小亭中,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仔细检查着儿女们的功课
韩钟、韩钲,在韩冈面前毕恭毕敬,静静的等着韩冈对他们功课的评价。而金娘则在不远处,拿着千里镜一样的筒状东西,眼睛贴着其中一头,往里面看进去。
“大姐儿,别玩万花筒了,该学刺绣了!”周南难得板起脸,教训着女儿不要在玩了。
金娘仿佛没听见,依然拿着
“多玩一玩也没什么,小孩子,玩心重。”
听到韩冈这么说,金娘反而不再玩了。嘟着嘴,放下了万花筒。
韩冈笑着让女儿出去学习女红,随手拿起了万花筒。
这是家里才送来的玩具,韩冈之前都没注意。
里面呈三角形放了三块长条形的玻璃银镜,银镜内侧是一些彩色的碎琉璃和云母片。对着阳光的时候。
彩色玻璃还没有确定的配方,但大一点的玻璃工坊都在加以研发,在烧熔的原料中掺入各种矿石粉,试图造出彩色的玻璃来。
万花筒的外观很精致,但更有吸引力的地方,是不断变化永远不会重复的图案。虽然里面的彩色碎片只有十余片,但只要手腕轻轻转动镜筒,就能看到五彩斑斓,繁复又对称的图案。
“官人!”刚刚送走了女儿去学刺绣,周南回头就看见韩冈拿起了万花筒在玩。顿时心中就堵了一口气,“你这让家里的孩子看到了会怎想!”
韩冈随手就放下了,不过仅仅是看了几眼,就已经看到了足够多的东西,这让他对关西制造业的进步十分满意。
虽说万花筒是小孩子的玩具,不过能用玻璃银镜造出这样的玩具,也证明了雍秦地区手工业的水平。什么时候能够造出人工的动力源,那基本上就是工业革命的开始。
“官人还是多想想,方才不是有人回来报称李中丞又去何处走亲访友了。就知道丢下个烂摊子让人收拾,也不想想该怎么做。”周南没好气的说着。
云娘笑道:“现在这样也好啊,等三哥哥做了相公就没那么悠闲了。”
“做相公?那可就难了,得慢慢等。”韩冈摊摊手,“为夫现在连两府都难入。如果今天廷上推举的话,为夫多半会输,做不了头名,甚至可能成不了候选人。”
“……那官人为什么还要献策?”严素心不明白了,“就是直接推辞,太后也不会多生气的。”
“是官人还是不想进两府?”周南问道。
陪伴韩冈多年,周南素知丈夫对清凉伞并不是很放在心上。真正关心的还是气学。推辞东西两府执政的位置,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可一遇上道统之争,却分毫不让,皇帝也好,宰相也好,都那他没辙。
若说丈夫这一次为了气学的未来,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宰执之位,周南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王旖也觉得这时候最好不要进去,俸禄又不会多多少,家里还整天不得安生。又不是误了这一次就再也进不了两府,何苦每次都吃苦受累,韩冈若能做个晏殊一般的太平宰相,那才是王旖最期盼的。
“风尖浪口上,总是要提心吊胆,还不如不做。”
韩冈笑道:“这点风浪,小船会翻,大船可不会。”
“官人方才不是说没人推举,所以选不上吗?”王旖奇怪地问道。
“廷推可是在半月之后!”
“这就不会出岔子了?”
“当然。”韩冈用力的点头。
王旖更加迷惑起来:“为什么?”
半个月时间,难道韩冈还能有什么手段来扭转?可是以她对丈夫的了解,韩冈肯定不会像吕嘉问、李定一般四处奔走,寻找支持者。这样一来,半个月的时间,有资格推举的还是那些人,又怎么可能会有多少变化?
王旖全然不明白,就连周南、素心和云娘也是一脸迷惑的望着丈夫。
韩冈回手指了指自己,问道:“为夫是什么人?”
妻妾们都听得出,韩冈是在询问,而不是自负的反诘。
周南歪了歪头,笑道:“当然官人啊。”
韩冈打了个哈哈:“话不错……不对题。”
“万家生佛,当世师表?”
“如果不笑着说就显得更有诚意了……”韩冈笑了一下,然后摇头:“不是。”
严素心问道:“……是最得太后信任的?”
话问出口她就知道错了。韩冈得到太后的信任,是一以贯之,并不是说半个月后就会有何改变。
而且这个信任在韩家并不是很受欢迎,毕竟这又是一个姓韩的。
所以韩冈还是摇头,“不是。”
王旖不打算猜,直接问道:“官人,到底是什么?”
“是啊,三哥哥,是什么啊?”云娘推着韩冈手臂,催他不要再卖关子。
韩冈微微笑,“为夫是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