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庭审现场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旧木、灰尘和法律文书特有气味的凝重气息。最高人民法院指定的特别法庭,庄严肃穆,高悬的国徽像一只巨大的、洞察一切的眼睛,俯瞰着下方。旁听席上空无一人,这是一场不公开审理,但无形的压力却仿佛凝结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的肩头。
我坐在特制的、带有一定防护和隔音效果的证人席内,透过面前那层几乎看不见的特殊玻璃,能清晰地看到整个法庭的布局。正前方是审判席,三位身着黑色法袍的法官神情肃穆,居中那位头发花白的审判长,眼神如同古井,深不见底。左侧是公诉人席,王检察官和他的助手正襟危坐,面前堆放着如山的卷宗,他们的眼神锐利,像即将出鞘的利剑。右侧,是辩护人席,几位身着律师袍的男女,表情或凝重,或带着职业性的审视,他们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我,带着评估和算计。
而我的正对面,那片被栏杆隔开的区域,就是被告席。
周秉义——佛爷,以及郑国栋——“牧羊人”,还有其他几名核心骨干,一字排开,穿着统一的囚服,剃着短发,手上戴着戒具。他们失去了往日的权势和光环,像一群被拔去了利齿和爪牙的困兽,但眼神却各不相同。
佛爷微微仰靠着椅背,神态竟然是这些人里最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般的淡然。他的目光偶尔扫过法庭,扫过法官,扫过公诉人,最后,会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看透了世事的冷漠,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欣赏一件完成了使命的工具般的意味。他似乎早已接受了结局,此刻更像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而郑国栋则截然不同。他努力挺直着背,试图维持住某种体面,但眼神里的慌乱、不甘和一丝残余的傲慢,却出卖了他内心的崩塌。他的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偶尔与我的目光相遇,会迅速闪躲开,那里面充满了被剥去伪装的羞愤和怨毒。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隐隐的闷痛。手心里沁出了细密的冷汗,被我用力地按在膝盖上,才抑制住那微微的颤抖。这不是面对枪林弹雨时的紧张,那是一种更复杂、更煎熬的情绪——是即将亲手将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彻底摊开在庄严的法律面前,接受最严格审视的忐忑;是即将与曾经的“同伴”、如今的死敌,在这象征终极正义的场所,进行最后清算的决绝;也是内心深处,对于自己那段“林野”生涯,是否真的能经得起这阳光下最严格拷问的一丝隐秘恐惧。
“传证人,代号‘利刃’出庭作证。”
审判长沉稳的声音在法庭里回荡,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代号“利刃”,这是我在此次庭审中的化名,虽然我的真实身份早已不是秘密,但程序依旧如此。
我在法警的示意下,缓缓站起身。腿部传来的僵硬和疼痛让我动作稍显迟缓,但我努力维持着身体的稳定。走到指定的证人席位置,站定。宣誓的过程简短而庄重,当我举起右手,说出“我保证如实陈述,毫无隐瞒”时,声音透过变声设备传出,带着一丝金属的质感,却异常清晰。我能感觉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包括被告席上那几道冰冷、复杂、或带着恨意的视线。
王检察官首先开始主询问。他的问题逻辑清晰,层层递进,引导着我将卧底生涯的关键节点、获取的核心情报、与主要被告的接触和对话,一一陈述出来。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客观,像一部精准的录音机,回放着那些浸透了黑暗与危险的记忆。
“……是的,我亲眼目睹周秉义在‘金三角’会面中,亲自敲定了一条新的毒品运输路线,并下令清除掉不合作的当地武装头目……”
“……郑国栋通过加密频道传递的行动时间变更指令,直接导致了我警方一次精心布置的抓捕行动失败,三名同事负伤……”
“……在‘财叔’的账本里,我发现了与郑国栋特定亲属账户相关联的、经过多次洗白的巨额资金流水……”
我陈述着,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王检察官或者审判席上,避免与被告席有直接的眼神接触。但即使如此,我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佛爷那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的注视,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选择的道路,这就是你我的结局。” 而郑国栋,在我提到他名字和罪行时,身体会不自觉地绷紧,脸色更加难看。
主询问相对顺利,王检察官很好地控制了节奏,将一条条清晰的罪证链条,通过我的证言呈现出来。审判长和合议庭成员听得非常专注,不时低头记录。
然后,是辩护律师的交叉质询。风暴,这才真正开始。
首先站起来质询的,是周秉义的首席辩护律师,一位以言辞犀利、善于捕捉细节漏洞而着称的中年男人。他扶了扶金丝眼镜,走到质询席前,目光像鹰隼一样锁定我。
“证人,‘利刃’先生,”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礼貌的尖锐,“你在证词中多次提到,你为了取得信任,不得不参与了一系列……嗯,我们姑且称之为‘非常规’的活动,包括但不限于吸食毒品、参与暴力冲突,甚至,根据之前的笔录,你曾用匕首伤害他人。对吗?”
“是的。”我平静地回答,手心却在微微出汗。我知道他会从这里入手。
“那么,证人,”律师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带着诱导性,“在长期从事这些活动后,你是否认为,你的精神状态、你的道德判断,已经受到了……某种程度的影响甚至……扭曲?你是否还能清晰地分辨,哪些行为是‘任务所需’,哪些,是你内心深处……或许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某种倾向的流露?”
这个问题极其恶毒,他在试图将我描绘成一个精神异常、道德沦丧、证词不可信的人,甚至暗示我本身就有暴力倾向。
法庭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王检察官皱起了眉头,审判长也投来了审视的目光。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陆医生之前的模拟训练和王检察官的告诫在脑海中回响。
“辩护人,”我的声音透过变声器,依旧保持平稳,“我清楚地知道我在卧底期间的每一个行为的目的。是的,我被迫做了很多违背我个人意愿和道德准则的事情,这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和精神创伤,这一点,相关的心理评估报告可以证明。但是,”我加重了语气,目光迎向那位律师,“我的核心目标从未改变——那就是获取情报,摧毁犯罪集团。我的每一个‘非常规’行为,都是在特定环境下,为了最终实现这个核心目标而不得不采取的手段。我从未享受过暴力或毒品,相反,我无比憎恶它们。这种清醒的认知和内心的痛苦挣扎,恰恰证明了我的精神状态足以分辨是非,我的证词是基于事实,而非个人倾向。”
律师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地承认痛苦并以此作为反击的武器,他顿了一下,迅速转换了角度:“很好。那么,关于你指证我的当事人周秉义先生策划并指挥了多起谋杀和毒品交易,除了你的单方面证词,是否有其他……更直接的物证?比如录音、录像?毕竟,一个能够长期完美伪装的人,其证词的真实性,需要格外审慎的评估。”
“我的证词,是与大量客观证据相互印证的。”我冷静地回答,“包括资金流水、通讯记录、其他落网成员的供述、以及从制毒工厂和运输环节查获的实物证据。我的证言,是串联起这些零散证据,形成完整证据链条的关键一环。至于直接影音证据,在周秉义这种极度谨慎和多疑的人身边,几乎不可能获取。这正是卧底工作的性质和难点所在。”
律师与周秉义交换了一个眼神,佛爷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嘴角似乎极其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在冷笑。
紧接着,是郑国栋的辩护律师。这位律师的风格更为阴柔,问题像绵里藏针。
“证人,你声称我的当事人郑国栋利用职权为你提供了‘保护’,并泄露警方情报。但你是否考虑过这样一种可能——你所认为的‘保护’和‘情报’,恰恰是郑国栋同志作为资深警官,为了配合你的卧底工作,在上级授权下,采取的某种……特殊的、高度机密的支援手段?而你,由于卧底身份的隔绝,未能完全理解这其中的战略意图?”
这个假设极其大胆,几乎是在颠倒是非黑白。我感觉到一股怒火从心底窜起,但很快被压了下去。
“不可能。”我的语气斩钉截铁,“首先,郑国栋从未向我透露过任何所谓的‘上级授权’或‘战略意图’。其次,他所泄露的情报,直接导致了警方行动失败和人员伤亡,这绝不是任何正常的支援手段。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目光转向被告席上的郑国栋,他避开了我的视线,“他所操作的权限和传递情报的方式,完全绕过了正常的指挥和监督系统,与‘牧羊人’这个代号相关的加密通讯和资金流动,更是直接指向了为犯罪集团服务。这些,都有确凿的技术证据和财务证据支持,并非我个人的臆测。”
郑国栋的律师还想再问,审判长敲响了法槌:“辩护人,关于这一点的质询,公诉方已经提供了充分的间接证据链。你的假设缺乏事实基础,请围绕证人证言本身进行质询。”
质询在激烈交锋中持续。辩护律师们绞尽脑汁,试图从各个角度寻找我证言的漏洞,质疑我的记忆力,质疑我在特定情境下的判断力,甚至暗示我为了立功或自保而夸大其词。我始终坚守着王检察官和陆医生反复强调的原则:冷静、客观、只陈述事实,不进行情绪化的辩论,对于无法百分百确定细节,坦然承认。
这过程极其消耗心力。我感觉自己像是在走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耳边是呼啸的冷风,必须全神贯注,不能有丝毫差错。汗水已经浸湿了我内衣的后背,伤口的隐痛也因为长时间保持坐姿而变得明显起来。
就在质询接近尾声,我以为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时,周秉义的律师突然抛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证人,最后一个问题。你声称我的当事人周秉义,在最后的仓库对峙中,曾对你说过一些意味深长的话,暗示‘内部有鬼’,‘棋局未终’。你是否认为,他是在故意误导你,转移视线?或者……是否存在另一种可能,他是在用一种隐晦的方式,向你揭示某种……更高层面的、你尚未触及的真相?”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努力维持的平静。佛爷在仓库里那复杂的眼神,那无声的唇语“果然……如此……”,以及他关于“将帅”的暗示,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李老和“清道夫”行动已经铲除了郑国栋,但佛爷那句话,难道真的只是临死前的胡言乱语,或者扰乱视线的毒计吗?是否存在更深、更隐蔽的保护伞?
一瞬间的动摇,如同冰面上的裂痕,迅速蔓延。我感觉喉咙发紧,心脏狂跳。法庭里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带着探究和疑问。王检察官的眉头紧锁,显然也没料到对方会突然抛出这个问题。
我该怎么办?如实说出我的怀疑?但这超出了本案的审理范围,而且没有任何证据,只会让庭审节外生枝,甚至可能被辩护方利用,质疑整个案件调查的彻底性。否认?但那瞬间的迟疑,恐怕已经被精明的法官和辩护律师看在了眼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看到佛爷的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似乎更明显了一些,他看着我,眼神仿佛在说:“看,你也不知道答案,不是吗?”
就在我几乎要被那无形的压力压垮时,脑海中忽然闪过李振邦李老那双深邃而坚定的眼睛,闪过他说的“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手心”。也闪过陈曦那双充满信任和担忧的眼眸。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迎向审判长和质询律师。
“审判长,辩护人,”我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周秉义在仓库中的言论,结合他当时穷途末路、试图顽抗并离间的心态,我认为,那更大概率是他为了扰乱我的判断、拖延时间、甚至试图在我心中种下怀疑种子的一种策略。至于是否存在其他未被发现的‘真相’,这超出了我作为本案证人的认知范围,应该由相关的纪律监察部门继续负责调查。在本案中,我所能确认并指证的,是周秉义作为犯罪集团首要分子,以及郑国栋作为内部保护伞的犯罪事实。这些事实,证据确凿,不容置疑。”
我说完了。法庭里一片寂静。审判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目光转向辩护律师:“辩护人,还有其他问题吗?”
那位律师似乎从我最后的回答中找不到继续攻击的破绽,悻悻地摇了摇头:“没有问题了,审判长。”
“证人可以退席了。”
我在法警的示意下,缓缓站起身。腿部的僵硬和疼痛再次袭来,让我脚步有些蹒跚。但我努力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向出口。我能感觉到身后那几道目光——王检察官带着赞许和松一口气的眼神,辩护律师们不甘的审视,以及被告席上,佛爷那始终如一的、冰冷的注视,和郑国栋那混合着绝望和怨毒的眼神。
走出法庭,来到相对安静的休息室,我几乎虚脱般地靠在墙壁上,大口地喘息着。里面的衬衫已经完全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刚才那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其凶险和消耗,丝毫不亚于任何一次枪林弹雨的经历。
陈曦和杨建国都在休息室里等着我。陈曦立刻迎了上来,扶住我,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询问,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我冰凉的手。
杨建国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下,带着军人式的、不言而喻的赞许和肯定。
“辛苦了。”他只说了三个字,但分量极重。
我点了点头,感觉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庭审的第一场硬仗,算是过去了。但我知道,这远未结束。证据的质证、其他证人的出庭、最后的法庭辩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至少,我站上了那个庄严的席位,面对了曾经的黑暗和如今的对手,没有退缩,也没有崩溃。
我将目光投向窗外,天空中,厚重的乌云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金色的阳光,顽强地穿透了下来,照亮了远处建筑物的轮廓。
心中的寒意,似乎也被这缕微光,驱散了些许。
这场正义的审判,如同这穿透乌云的光,必将照亮所有阴暗的角落,直至……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