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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命的代价 第285章 创伤治疗

第二百八十五章 创伤治疗

阳光依旧每日造访,透过百叶窗,在病房的地板上划出明暗交替的条纹,像某种无声计时器。与陈曦的重逢,如同在冰封的湖面投下一颗温热的石子,涟漪扩散,带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但湖面之下,依旧是深不见底的寒冷与混沌。那短暂的情感慰藉,无法替代漫长而具体的创伤治疗过程,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身体的康复,是第一道,也是最直观的一道难关。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还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那位名叫小周、面容清秀的康复师便会准时出现在我的病房。她总是带着温和而专业的微笑,但那双眼睛里,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林警官,早上好,我们开始吧。”她的声音如同她的动作一样,轻柔却带着无法抗拒的指令性。

今天的项目是上肢和核心肌群的主动训练,以及左腿被动活动度维持。仅仅是尝试靠着腰腹的力量,将自己从平躺的状态缓慢地、控制地坐起哪怕三十度,都感觉像是要撕裂胸腹间那些刚刚勉强愈合的伤口。肌肉纤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缝合线牵扯着脆弱的皮肉,剧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神经末梢。冷汗瞬间就浸透了我单薄的病号服,额头上青筋暴起,牙齿死死地咬住,才没有让痛苦的呻吟溢出喉咙。

“很好,林警官,保持呼吸,不要憋气。感受肌肉的发力,慢一点,再慢一点……”小周站在床边,一只手稳稳地扶住我的后背,另一只手引导着我的动作,她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进行一场普通的拉伸指导,而不是在协助一个重伤员进行近乎酷刑的康复。

我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某一点细微的裂纹,试图将全部意识集中在那一点上,以此来对抗身体各处传来的、尖锐如刀的疼痛信号。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艰难的哮鸣音。左腿被牵引架固定着,沉重而麻木,像一截不属于我的、冰冷的木头。

“再来一次。”小周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我只是她手中需要调试的精密器械。

内心的抗拒如同野草般疯长。放弃吧,躺回去,疼痛会减轻。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诱惑着。但另一个更加顽固的声音,那个属于“林峰”而非“林野”的声音,却在低吼:必须站起来!你必须重新掌控这具身体!你没有倒下的资格!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带着痛楚的空气,再次尝试。这一次,牵扯的力度更大,一阵剧烈的、如同内脏被生生撕开的锐痛从腹部传来,我眼前一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瘫软下去,重重地跌回床垫上,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更深的疼痛。

失败的挫败感和身体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心脏。无力感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我向绝望的深渊下沉。我猛地抬起尚能活动的右手,狠狠一拳砸在身旁柔软的床垫上,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不是因为床垫柔软,而是我此刻根本使不出多大的力气。这种连发泄都显得如此无力的状态,更让我感到无比的愤怒和悲哀。

小周似乎对我的反应司空见惯,她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指责,只是静静地等我这阵因疼痛和愤怒引起的颤抖稍稍平复,然后才开口,语气依旧平稳:“疼痛是康复的一部分,林警官。抗拒它,只会让它更强大。尝试接受它,感受它,然后……超越它。”

接受?超越?说得轻巧。这每一分疼痛,都连接着仓库里那个冰冷的夜晚,连接着佛爷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连接着濒临死亡的恐惧。它们不是单纯的生理信号,是烙印在灵魂上的耻辱和恐惧。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是陈曦。她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看到病房内的情形,她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展开,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小周医生,早。”她礼貌地和康复师打招呼,然后走到床边,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目光落在我汗湿而苍白的脸上,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但她努力控制着,没有让那种情绪泛滥成灾。

“阿姨熬了点小米粥,说对胃好。”她轻声说着,拧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淡淡的、温暖的食物香气弥漫开来,与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了奇异的混合。

我没有看她,依旧沉浸在失败的恼怒和身体的痛苦之中,目光死死地盯着天花板,胸口剧烈起伏。

小周适时地结束了上午的康复训练,记录下数据,对陈曦点了点头,便安静地离开了病房。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那挥之不去的疼痛和沉默。

陈曦没有立刻催促我吃东西。她拉过椅子坐下,默默地拧了一条热毛巾,然后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着我额头和脖颈上的冷汗。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到我因疼痛而发烫的皮肤时,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我闭上眼,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只会感知痛苦的躯壳。

“很疼吧?”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依旧沉默。疼?何止是疼。那是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尖叫着抗议,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玻璃碴,是灵魂被撕扯成碎片后,又被强行塞回这具残破容器的窒息感。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哽咽,“我只能这样看着……”

我终于转动眼球,看向她。她眼圈泛红,紧紧咬着下唇,那副强忍泪水的模样,比任何责备都更让我感到刺痛。

“你不用……在这里看着我这样。”我嘶哑地开口,语气生硬,试图再次将她推开,仿佛这样就能保留我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她用力地摇头,泪水还是没忍住滑落了一滴。“我不走。”她斩钉截铁地说,带着284章里那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我说过,我要陪着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不管有多难。”

她放下毛巾,重新握住我那只刚刚砸过床垫、此刻无力垂落的手。她的掌心温暖而坚定。“林峰,看着我。”她要求道。

我抗拒地移开目光。

“看着我!”她稍稍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命令口吻。

我不得不再次将视线投向她。她的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寒风中顽强燃烧的火焰。

“我知道你疼,我知道你难受,我知道你心里有无数说不出的苦。”她一字一句地说,目光牢牢地锁住我,“但是,林峰,你听好了。你不是一个人。以前你不是,现在你更不是!你活着回来了,这就比什么都重要!疼,我们就一点点忍过去;难,我们就一步步爬过去!我不许你再像刚才那样……那样放弃自己!你不只是为你自己活着,你明白吗?!”

她的话语,像一把重锤,敲打在我被痛苦和绝望冰封的心上。我不是为自己活着……为了那些牺牲的战友?为了父亲未尽的使命?还是……为了眼前这个,即使被我伤得遍体鳞伤,却依然固执地守在我身边,试图将我拉出深渊的女孩?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愧疚、感动和无力感的情绪涌上心头,冲垮了我试图维持的冷漠堤坝。我闭上眼,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眼角滑落,与汗水混合在一起。这一次,我没有再压抑,喉咙里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而痛苦的呜咽。

陈曦没有再说安慰的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将她的额头轻轻抵在我们交握的手上,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将她那份顽强的生命力,传递给我。

身体的创伤治疗在日复一日的疼痛和坚持中缓慢推进。而心理的干预,则在一种更加隐秘、也更加折磨人的层面,悄然展开。

在我身体状况稍微稳定一些后,组织上安排的心理专家介入了。是一位姓陆的中年女性,戴着无框眼镜,眼神温和而睿智,气质沉稳,说话语速不快,却总能精准地切入核心。我们的谈话,通常在下午,阳光变得柔和的时候进行。

最初的几次会谈,我极其抗拒。对于长期处于高度戒备、习惯性隐藏真实想法的卧底而言,将自己内心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袒露给一个“陌生人”,其凶险程度不亚于面对毒贩的枪口。我习惯性地用沉默、简短的官方回答,或者将话题引向任务细节、犯罪网络分析来应对。我像一个坚守最后堡垒的士兵,警惕地审视着陆医生每一个问题背后的“意图”。

陆医生并不着急,她只是耐心地听着,偶尔引导,从不强迫。她会问我任务中的细节,但更关注我当时“感受”。比如,当被迫第一次吸毒时,除了生理上的厌恶,心理上是什么感觉?当目睹同伴(即使是犯罪分子)死亡时,除了任务需要的冷静,是否有过一丝其他的情绪?当不得不对曾经的战友(如陈曦)做出绝情举动时,内心的挣扎是怎样的?

这些问题,像一根根细针,试图挑开我紧紧包裹伤口的、早已和血肉长在一起的绷带。每一次尝试回答,都伴随着难以言喻的心理不适和抗拒。

“我记得……那时候只想完成任务。”我往往会给出这样的标准答案,目光避开她探究的视线,落在窗外虚无的一点。

“完成任务是目标,但感受是真实存在的,林警官。”陆医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否认或压抑感受,并不会让它们消失,它们只会换一种方式,比如通过梦境、情绪失控或者躯体化的疼痛,来表达自己。”

她提到了梦境。

我无法否认。即使在那次与陈曦重逢、情绪得到一定宣泄之后,噩梦依旧如影随形。它们不再仅仅是佛爷和仓库,开始变得更加光怪陆离,更加贴近潜意识深处的恐惧。有时,我会梦到自己变成了“林野”,在毒品和暴力的漩涡中沉沦,享受着那种堕落带来的虚假快感,醒来后浑身冷汗,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有时,我会梦到杨建国、李老,甚至陈曦,他们的脸在梦中变得模糊而狰狞,对我露出怀疑和背叛的冷笑。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无边无际的、被追逐的恐惧,不知道敌人是谁,只知道必须不停地跑,直到精疲力尽地惊醒,心脏狂跳不止。

在一次会谈中,当我再次试图用“还好”、“习惯了”来搪塞关于噩梦的问题时,陆医生没有像往常一样迂回,她看着我的眼睛,温和却直接地问:“林警官,你在害怕什么?”

我在害怕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我心中激起了千层浪。我害怕什么?害怕身份暴露后的死亡?那已经成为过去。害怕法律的审判?组织已经给了我清白。害怕公众的目光?那虽然令人不适,但并非无法忍受。

那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一股莫名的焦躁涌上心头,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腔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那些深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愿去触碰的恐惧,如同黑暗中蠕动的怪物,即将破土而出。

我害怕自己再也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

我害怕自己身上洗不掉的“林野”的印记。

我害怕那双为了生存而沾染了污秽的手,不配再触碰阳光和陈曦的温暖。

我害怕内心深处,是否真的有一部分,已经认同了那个黑暗世界的规则,并且……迷恋过那种游走于边缘的危险和刺激?

我害怕有朝一日,我会控制不住那些被压抑的暴戾和阴暗,伤害到身边无辜的人,尤其是……陈曦。

我更害怕,当我卸下所有伪装,露出里面那个破碎、丑陋、充满恐惧的真实自我时,是否还会有人愿意接纳我,是否……陈曦也会像看清佛爷真面目一样,最终失望地离开?

这些混乱而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在我的脑海里翻腾、撕咬,让我感到一阵阵眩晕和恶心。我的额头开始冒出冷汗,脸色可能也变得很难看。

“没关系,林警官,慢慢来。”陆医生适时地开口,她的声音像一道稳定的屏障,阻止了我被那些恐惧彻底吞噬,“感到恐惧是正常的,甚至是健康的。这说明你的感知系统在恢复,你在重新接触那些被隔离的情感。看到它们,是处理它们的第一步。”

她没有逼我立刻说出那些具体的恐惧,而是引导我进行简单的呼吸放松训练,帮助我从那阵突然袭来的恐慌中平复下来。

当我慢慢缓过来,精疲力尽地靠在床头时,陆医生才缓缓说道:“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它不仅仅是对特定事件的恐惧记忆闪回。它更是一种全面的身心反应模式的重塑。你习惯了高度警觉,习惯了压抑情感,习惯了用‘任务模式’来处理一切。现在,你需要学习一种新的模式,一种属于‘林峰’的、在安全环境下的生活模式。这需要时间,也需要练习,就像你的身体康复一样。”

她看了一眼窗外渐沉的夕阳,结束了今天的会谈。“下次,我们可以尝试聊聊,除了任务和恐惧,你是否还记得一些……让你感觉到‘安全’或者‘温暖’的瞬间,哪怕非常微小。”

陆医生离开后,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了温暖的橘黄色,但我内心却一片冰凉。那些被她引导着、隐约窥见的内心深渊,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丝隐秘的恐慌。原来,我最大的敌人,可能一直藏在我自己的心里。

陈曦傍晚再来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异常沉默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重。

“今天……和陆医生谈得怎么样?”她一边将带来的饭菜摆开,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没有看她,声音低沉:“没什么。”

她放下手中的筷子,走到床边,蹲下身,仰头看着我的眼睛。“林峰,别什么都憋在心里。如果……如果你不想跟陆医生说,可以……可以跟我说说。我可能不懂那些专业的术语,但我会听。”

看着她清澈而担忧的眼睛,那些关于恐惧和自我怀疑的肮脏念头,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最终,我还是将它们死死地压了回去。我不能让她看到我内心如此不堪的一面。不能。

“真的没什么。”我重复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烦,试图用这种方式将她推开。

陈曦的眼中闪过一丝受伤,但她没有像以前那样退缩或生气。她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伸出手,轻轻抚平我病号服衣领上的一道褶皱,动作温柔而坚定。

“好,你不说,我就不问。”她轻声说,“但是,林峰,你要记住,无论你心里藏着什么,是好的,是坏的,是光明的,还是……黑暗的,你都是林峰。是我认识的那个林峰。我不会被吓跑,也不会离开。”

她的话,像一道暖流,悄然渗透进我冰冷的心田。我没有回应,但紧绷的神经,似乎因为她这句简单而坚定的承诺,微微松弛了一点点。

夜晚如期而至。当病房的灯光熄灭,只剩下监护仪屏幕幽蓝的光芒和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时,那些被白天理智压抑的恐惧和记忆,便如同幽灵般活跃起来。

今晚的噩梦格外清晰。我梦到自己被无数双从黑暗中伸出的、粘稠的手拖拽着,沉入一个巨大的、充斥着毒品甜腻气味和血腥味的沼泽。佛爷、老马、那些死去的、面目模糊的毒贩……他们围在沼泽边,冷漠地注视着我下沉。我想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可怕的是,在那些冷漠的面孔中,我看到了陈曦,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厌恶,仿佛在看一个真正的怪物。

我猛地惊醒,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全身被冷汗浸透,左腿因为噩梦中的挣扎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让我忍不住痛哼出声。

“林峰?怎么了?”陪护床上,立刻传来了陈曦带着睡意却瞬间清醒的声音。为了方便照顾,她在得到院方允许后,晚上会留在病房的陪护床上休息。

她迅速起身,打开了床头一盏光线柔和的夜灯。暖黄色的灯光驱散了部分黑暗,也让我狂跳的心稍微平复了一些。

她走到我床边,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和满头的冷汗,立刻明白了。“又做噩梦了?”她轻声问,语气里没有惊讶,只有心疼。

我点了点头,呼吸依旧急促,无法从那个可怕的梦境中完全脱离。梦中陈曦那厌恶的眼神,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我的心里。

陈曦没有多问,她去洗手间拧了一条热毛巾,仔细地帮我擦拭额头和脖颈的冷汗。然后,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我嘴边,让我小口喝下。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回到陪护床,而是拉过椅子,坐在我的床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我没有打针的那只手。

“睡吧,我在这儿。”她低声说,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我守着,噩梦不敢来的。”

她的手掌温暖而干燥,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她并没有试图探究我梦到了什么,只是用这种无声的陪伴,告诉我,我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黑暗。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内心那片惊涛骇浪,似乎渐渐平息下来。身体的疼痛依旧存在,心理的阴影依旧浓重,康复的道路依旧漫长而痛苦。

但在这个寂静的、被夜灯柔光笼罩的深夜里,至少有一只温暖的手,坚定地握着我,没有松开。

创伤的治疗,或许就是这样,在日复一日的疼痛、挣扎、崩溃与微小的进步中,在专业理性的引导与不离不弃的情感支撑下,一点一点,撬开坚硬的外壳,清理溃烂的伤口,等待着……新生的肉芽,在废墟中,艰难地萌发。

路,还很长。但至少,灯还亮着,有人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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