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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一吻 第1721章 李字旌扬

七月初三,河北道,幽州都督府。

马车在龟裂的官道上颠簸了整整十七天。当那座灰黑色的、依山而建的巨大城池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李显掀开车帘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不是激动,是恐惧。越靠近前线,空气中那股混杂着焦土、血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就越发浓重。沿途所见的景象,比他最深的梦魇还要可怖:废弃的村落里鸦群盘旋,被啃噬过的白骨散落田间;偶尔遇到逃难的百姓,个个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看到他们这支打着武周旗号的队伍,不仅没有欣喜,反而像受惊的兔子般仓皇躲入荒野。

狄仁杰骑马行在车旁,面容沉肃如铁。这一路上,他几乎没有主动开口,只是每当李显在车里发出压抑不住的、近乎呜咽的抽气声时,才会隔着车壁,用平稳到近乎冷酷的声音说一句:“王爷,看清楚了。这就是突厥人干的。”

看清楚了。李显看清楚了。他闭上眼睛,那些画面却更加清晰:路边那具小小的、蜷缩的孩童尸体;老妇人抱着半截焦黑的梁柱喃喃自语的疯态;还有昨天傍晚,一个只剩一条胳膊的溃兵跪在道旁,嘶喊着“都死了!都死了!”时的绝望眼神……

马车驶入幽州南门。城门半掩,守门的士卒衣衫不整,眼神里满是疲惫与惊惶。城内的景象比城外稍好,但压抑的气氛更加浓重。街道上行人稀少,商铺大多关门,偶尔有巡逻的兵卒走过,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显得格外寂寥。许多房屋墙上还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一些巷道里堆积着来不及清理的瓦砾。

都督府衙署前,稀稀拉拉站着十几名将官。他们盔甲不整,神色各异,有的焦虑,有的麻木,有的则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从马车上下来、脚步虚浮的李显,眼中流露出怀疑甚至轻蔑。

为首的是幽州都督张仁愿,一个五十多岁、面庞黑红、留着络腮胡的老将。他上前几步,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却缺乏热度:“末将张仁愿,恭迎大总管!狄相!”

李显努力挺直脊背,想拿出几分威仪,可连日颠簸和精神折磨带来的憔悴,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久病初愈的文弱书生。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发紧。

狄仁杰适时上前半步,代他开口:“张都督,军情紧急,不必多礼。请即刻召集众将,升帐议事。”

“遵命!”张仁愿侧身引路,目光却迅速在李显苍白的脸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都督府正堂,白虎节堂。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二十余名将领分列两侧,盔甲碰撞声、压抑的咳嗽声、甚至粗重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李显坐在主位的虎皮交椅上,如坐针毡。那椅子宽大冰冷,他瘦削的身体陷在里面,更显得孱弱。狄仁杰坐在他左下首,面容平静。右下首则坐着此行的监军——内侍省少监高延福,一个面白微胖、眼神总带着三分笑意的宦官,可那笑意从未到达眼底。

张仁愿站在堂中,指着悬挂的简陋地图,声音沙哑地介绍当前形势:“……突厥默啜主力约八万,目前屯驻妫州以北,四处劫掠粮草。其前锋游骑已至檀州蓟县以北三十里,与我军斥候时有接触。幽州现有兵马两万三千,其中可战之兵不足一万八,余者多为新募或溃兵重整。檀州、蓟州情况更糟,守军缺额严重,器械不足,士气……低落。”

他每说一句,堂下将领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朝廷援军何时能到?”一名满脸虬髯的将领忍不住问道。

狄仁杰接口:“河南府兵已发三万,但至少需半月方能抵达河北。河东道兵马亦在调集中。”

“半月?”另一名年轻些的将领失声道,“突厥骑兵来去如风,若这半月内大举攻城,我们拿什么守?”

“守不住也得守!”张仁愿厉声喝道,“难道弃城而逃,将河北百姓尽数丢给突厥屠刀吗?”

堂内一时寂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这时,监军高延福轻咳一声,尖细的声音响起:“诸位将军,陛下天威浩荡,突厥跳梁小丑,何足挂齿?大总管奉旨督师,必能运筹帷幄,克敌制胜。当务之急,是整饬军纪,鼓舞士气。咱家出京前,陛下特意叮嘱,要‘赏罚分明’。若有怯战、怠战者——”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众将,“军法无情。”

这番不痛不痒、带着浓重宫廷腔调的训话,让不少行伍出身的将领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一名站在后排、脸上带疤的都尉忽然冷笑一声,低声嘟囔:“宦官懂个屁的打仗……”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堂中却格外刺耳。

高延福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骤然冷了下来,尖声问道:“刚才是谁在说话?”

堂内无人应声,气氛瞬间紧绷。

李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求助般看向狄仁杰,却见老宰相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

高延福目光阴冷地扫视,最后落在那个疤脸都尉身上:“是你?”

疤脸都尉梗着脖子,涨红了脸,却不敢再开口。

“扰乱军议,藐视上官,按军法,该当何罪?”高延福慢悠悠地问,目光却看向李显。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李显身上。李显只觉得那一道道目光像烧红的针,扎得他浑身刺痛。他该说什么?怎么办?按军法?可那是边军悍将……不处置?监军代表母亲,他得罪不起……

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狄仁杰忽然开口,声音平稳:“高监军,军议之时,各抒己见,偶有失言,不必深究。当前大敌当前,当以团结为重。”他转向那疤脸都尉,语气转厉:“不过,军纪不可废!你,出列,自去领十军棍,以儆效尤!”

疤脸都尉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张仁愿。张仁愿微微点头。都尉抱拳:“末将领罚!”转身大步出堂。

高延福眼睛眯了眯,看了狄仁杰一眼,没再说话,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假笑。

一场风波暂时压下,但堂内的暗流更加汹涌。李显清楚地看到,许多将领看向他的目光,从最初的怀疑,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视。一个连手下将领冲突都需要宰相解围的“大总管”,如何统领他们对抗虎狼之敌?

第一次军议,就在这种压抑、离心、近乎绝望的气氛中草草结束。没有形成任何有效决议,只决定加强城防,等待援军。

当夜,大总管行辕。

所谓的“行辕”,不过是都督府后衙一处稍宽敞的院落。李显枯坐在书房里,面前的饭菜一口未动,早已凉透。窗外传来巡夜士卒单调的梆子声,更远处,似乎还有隐隐的、女人压抑的哭声。

他双手抱头,手指深深插进发间。白天军议上的每一幕都在脑中回放,那些轻蔑的眼神,冰冷的质疑,高延福皮笑肉不笑的威胁,还有自己那不堪的、哑口无言的懦弱……

“废物……我果然是个废物……”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自我厌弃。

“王爷现在说自己是废物,为时过早。”

李显猛地抬头,看见韦妃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盏新沏的热茶。她换了一身利落的胡服,头发也紧紧束起,虽然面色疲惫,眼神却比在洛阳时更加锐亮。

“王妃……”李显苦笑,“你都看见了。我……我撑不起。”

韦妃将茶盏放在他面前,在他对面坐下,直视着他的眼睛:“王爷,你知道张仁愿张都督,今天议事前,私下跟狄相说了什么吗?”

李显茫然摇头。

“他说,‘末将受国恩三十年,守土有责,死不旋踵。但请朝廷派来的,是个能拿主意的人,不是个泥塑木偶。’”韦妃一字一顿地复述。

李显脸色更白。

“王爷,”韦妃声音放柔了些,却更加有力,“没人指望你一夜之间变成卫公(李靖)再世。狄相在,张都督这些老将在,仗怎么打,他们比你懂。但有一点,只有你能做——拿主意,担责任。”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高延福为什么敢嚣张?因为他是陛下眼睛,更因为王爷你……不敢驳他。将领们为什么不服?因为他们不知道,遇到事,你这个大总管是挺他们,还是顺着监军?”

她转回身,目光灼灼:“王爷,这里是幽州,不是洛阳。在这里,能活下来、能打胜仗的,才是道理!陛下让你来,是试你,也是不得不用你。你若自己先垮了,先怕了,那就真是死路一条!”

她走到书案边,拿起李显一直随身带着的那柄旧短剑,抽出半截。雪亮的剑身映着烛火。“持重守静,卫护家国。”她念着剑身上的铭文,“王爷,父亲赠你此剑时,你心中可有半分‘卫护家国’的念想?”

李显怔怔地看着那截剑光,父亲模糊而温和的面容在记忆中闪过。那时的他,是太子,意气风发,觉得天下尽在掌握,何曾真正想过“卫护”二字的千钧重量?

“现在想,也不晚。”韦妃将剑推回鞘中,轻轻放在李显手边,“就从……明天开始。”

次日清晨。

天色未明,李显已穿戴整齐。他依旧穿着那身赭色袍服,但外面套上了一件狄仁杰命人赶制出来的、并不合身的简易皮甲。皮甲粗糙,压得他肩膀生疼,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沉甸甸的“实在感”。

他在狄仁杰、张仁愿及几名亲卫的陪同下,登上了幽州北面城墙。

晨雾弥漫,城下是一片收割后荒芜的田野,更远处是起伏的丘陵和模糊的山影。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城墙上,守夜的士卒抱着长矛,蜷缩在垛口下打盹,听到脚步声慌忙站起,看到李显这一行人,尤其是居中那个穿着不伦不类甲胄的瘦削男子,都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李显走到一处垛口前,向外望去。灰蒙蒙的天地间,一片死寂。但他知道,在那片寂静后面,是虎视眈眈的敌人。

“这里,”张仁愿指着城外一处缓坡,“三天前,突厥游骑二十人曾突至此地,射杀我巡哨三人。城墙此处有破损,尚未及修复。”

李显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一段城墙墙体有新鲜修补的痕迹,颜色与周围不同。他伸出手,摸了摸那粗糙的夯土和砖石,触手冰凉。

“将士们……夜里冷吗?”他忽然问,声音不大,被风吹得有些散。

张仁愿愣了一下,答道:“已加发一批旧棉衣,但缺口仍大。炭薪也不足。”

李显沉默片刻,转头对跟在身后的书记官说:“记下:其一,从本王行辕用度中,裁减三成,所省钱帛,悉数购置御寒衣物、炭薪,优先配发城头戍卒。其二,伤兵营药物、饭食,需专人督察,不得克扣短少。其三……”他顿了顿,看向张仁愿,“张都督,军中可还有擅于修补城墙的工匠?材料可足?”

张仁愿深深看了李显一眼,抱拳:“工匠有,但石材、灰泥紧缺,尤其附近山石多为突厥游骑威胁,开采不易。”

李显点点头:“此事,请都督与狄相商议,看能否从后方加紧调运,或另寻他法。城墙是命脉,不可轻忽。”

他说话的声音依旧不高,甚至有些中气不足,但条理清晰,不再是最初的茫然无措。更重要的是,他问的是“将士冷暖”、“伤兵衣食”、“城墙坚固”,这些最具体、最关乎士卒生死存亡的事情。

周围几名原本目光冷淡的偏将,神色微微动容。

李显沿着城墙慢慢行走。他看到一名年轻士卒手上生满冻疮,溃烂流脓,却仍紧紧握着长矛。他停下脚步,对身后的亲卫说:“去我车上,将那瓶金疮药取来。”那是韦妃硬塞给他的宫中良药。

亲卫领命而去。年轻士卒不知所措地看着大总管,眼圈忽然红了。

走到一处拐角,几名老兵正围着一口陶釜煮粥,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李显走过去,老兵们慌忙行礼。他摆摆手,拿起木勺在釜里搅了搅,眉头皱紧。

“传令,”他对书记官说,“自今日起,凡城头值守将士,三餐加稠,午间需见肉腥。若粮秣不足……”他咬了咬牙,“先从本总管及所有将佐俸禄中抵扣。”

此言一出,周围士卒尽皆愕然,随即,一些人的眼神发生了变化。那不再是看“泥塑木偶”或“洛阳贵人”的眼神,而是多了几分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整整一个上午,李显在城墙上走了小半圈。他不通军事,不多置喙具体防务,只是看,只是问,问士卒吃得饱吗,穿得暖吗,箭矢够吗,夜里能轮换休息吗。问题琐碎,甚至有些笨拙,但那份想要了解、想要做点什么的意愿,却如同细微的炭火,在寒风凛冽的城头,一点点传递开来。

消息不胫而走。到了午后,大总管削减自己用度补贴士卒、拿出御用药膏给普通小兵、甚至要求将领同扣俸禄以饱军食的消息,已经在幽州守军中悄悄流传。

效果并非立竿见影。恐惧仍在,对未来的绝望仍在。但当李显下午再次登上城墙时,他发现,那些迎向他的目光里,少了一些白天的轻蔑与隔阂,多了一些打量,甚至……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期待。

傍晚,行辕书房。

狄仁杰将一份文书放在李显案头:“王爷,这是高监军拟定的‘出击探敌’方案。他要求明日派五百步卒,出城二十里,至黑风口‘侦察敌情’。”

李显拿起文书,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黑风口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且据张仁愿白日所言,近日屡有突厥游骑出没。派五百步兵前去,无异于送死。

“这……这是送死!”他脱口而出。

“高监军言,此乃‘提振士气、彰显军威’之举。”狄仁杰语气平淡,眼中却有冷光,“他还说,若大总管不准,便是‘畏敌如虎’,他当如实奏报陛下。”

书房内烛火跳动。李显捏着那薄薄一纸文书,指尖冰凉。他知道,这是高延福的报复,也是试探。报复昨日军议上狄相让他难堪,试探他这个大总管,到底有没有胆量违背“陛下眼睛”的意志。

答应,五百条人命填进去,军心恐怕立刻溃散。不答应,高延福的密奏很快就会送到母亲案头,自己“怯战”、“无能”的罪名坐实,下场可想而知。

冷汗再次渗出。但这一次,他没有完全陷入昨夜的恐慌。白天城头上,那些冻伤的手、稀薄的粥、还有老兵们沉默而疲惫的眼神,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他抬起头,看向狄仁杰。老宰相的目光沉静,没有给他任何暗示,只是等待。

李显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虽仍有挣扎,却多了一分决断。

“来人!”他提高声音。

亲卫应声而入。

“去请高监军,还有张都督、以及左右厢都尉以上将领,即刻来此议事!”

半刻钟后,行辕正堂。

灯火通明,将领们再次齐聚,高延福坐在侧首,脸上依旧带着那副令人不适的笑容。

李显坐在主位,面前摊着那份“出击方案”。他目光扫过堂下众将,最后落在高延福身上,缓缓开口:“高监军欲明日遣兵出黑山口探敌,本总管以为,不妥。”

堂内一静。高延福笑容微敛:“哦?大总管有何高见?”

李显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其一,黑山口地势开阔,无险可据,步兵行进缓慢,若遇突厥骑队,难以脱身。其二,我军新至,士气未振,贸然出击,若受挫,反损军威。其三……”他顿了顿,“探敌之情,斥候轻骑足矣,何须五百步卒?此非探敌,是送死。”

他每说一句,张仁愿等边将眼中就亮一分。高延福脸色则沉下一分。

“大总管此言差矣!”高延福尖声道,“正是士气不振,才需一场小胜提振!五百步卒,结阵而行,突厥游骑岂敢轻犯?此乃陛下常训‘以攻代守’之要义!大总管莫非……惧了?”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

堂内所有目光再次聚焦李显。

李显感到心脏狂跳,但他想起韦妃的话,想起城头那些士卒的脸。他按住腰间旧剑的剑柄,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镇定。

“本总管非是惧敌。”他直视高延福,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在堂中回荡,“而是身负陛下重托,督师御边,需为麾下数万将士性命负责,为幽州满城百姓存亡负责!用兵之道,当审时度势,岂能……以将士血肉,搏虚妄之功?”

他转向张仁愿:“张都督,依你之见,当前军情,是当固守待援,还是主动出击?”

张仁愿毫不犹豫,抱拳朗声道:“末将以为,当坚壁清野,固守幽、檀、蓟诸城要点,耗敌锐气,待援军至,再图反击!贸然出击,正中突厥野战之长,万万不可!”

“末将附议!”

“附议!”

数名将领纷纷出列附和。

高延福脸色彻底阴沉下来,霍然站起:“好!好一个‘审时度势’!大总管既有主张,咱家这便修书,将今日之议,如实禀报陛下!”说罢,拂袖欲走。

“高监军且慢。”李显忽然叫住他。

高延福回身,冷笑:“大总管还有何指教?”

李显站起身。他身材不算高大,穿着那身不合体的皮甲更显瘦削,但此刻挺直站立,目光平静地看着高延福:“监军欲奏报陛下,自是职责所在。然,本总管既受节钺,便有临机专断之权。今日之议,乃本总管与诸将共商而定。监军若有异议,可按制另疏上奏,但——”

他语气陡然转厉,虽然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味道:“——军中令出,唯大总管节钺是从!凡有擅调兵马、干扰军机者,无论何人,皆以军法论处!高监军,可听明白了?”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盯着高延福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出来的。

堂内死寂。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狄仁杰。没人想到,这个白天还在城头问士卒冷不冷、粥稠不稠的懦弱王爷,此刻竟敢如此直面监军,甚至隐含威胁!

高延福脸上的假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青白交错。他死死盯着李显,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心虚或退缩。但李显虽然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空洞的平静——那是一个被逼到悬崖边的人,终于决定不再后退的眼神。

对峙。漫长的几息时间。

终于,高延福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没有再说一个字。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堂内压抑的气氛才陡然一松。不少将领长长舒了口气,看向李显的目光,彻底变了。

张仁愿上前一步,抱拳躬身,这一次,姿态远比之前恭敬:“大总管明断!”

李显缓缓坐回椅子,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四肢百骸都虚脱般无力。但他撑住了,没有倒下。

狄仁杰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赞许。他起身,对众将道:“大总管已决意,全军转入固守。张都督,即刻详议各城防务调配、粮草物资集中、城外百姓迁入等事宜!”

“末将领命!”

众将轰然应诺,声音比昨日响亮了许多。

议事持续到深夜。李显大多时候只是倾听,偶尔在狄仁杰或张仁愿询问时,才简短表态。他不懂具体战术,但他牢牢守住了一点:一切决策,以“保存兵力、减少伤亡、坚守待援”为原则。

当将领们陆续散去,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李显和狄仁杰时,李显才彻底瘫软在椅中,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王爷今日,做得很好。”狄仁杰温声道。

李显苦笑,声音嘶哑:“我只是……怕他真把那五百人送死。我……我还是怕。”

“怕,是常情。”狄仁杰道,“但怕,还能做出对的抉择,便是担当。今日之后,军中人心,当有一变。”

李显默默点头。他知道,路还很长,突厥大军仍在虎视眈眈,真正的考验远未到来。但至少,他今天,没有后退。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没有星光。但幽州城头,点点火光连成一线,那是巡夜士卒的火把,在无边的黑暗中,固执地亮着。

像一点微弱的、却不肯熄灭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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