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的财富尚未在国库中焐热,朱由检的目光已穿透了金银本身,落在了更深远的地方。这一日,他并未在皇极殿召见,而是直接传旨,让户部尚书毕自严轻车简从,随他出城,目的地——西山脚下那座新挂上“大明皇家造币总厂”匾额、戒备异常森严的庞大院落。
甫一进入厂区,毕自严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取代了传统作坊的零星敲打,是整齐排列的庞然大物。巨大的水轮发出低沉的轰鸣,通过复杂的连杆机构,将力量传递至一排排造型奇特的“水压铸币机”。熔银炉火光熊熊,炽热的银白色金属溶液沿着特制的沟槽流淌。最令人惊叹的是那铸币流程,精钢模具在水压机的驱动下轰然开合,每一次都能精准地“吐”出一枚枚图案清晰、边缘带着细密齿纹的银元,旁边的工匠只需快速检验、分拣,便有专人将其码放装箱。整个流程如同一条银色的河流,高效、精准,充满了某种令人心悸的秩序与力量之美。
“毕爱卿,感觉如何?”朱由检的声音将毕自严从震撼中唤醒。
朱由检随手从刚装箱的银元中拿起一枚尚带余温的“壹两”银币,塞到毕自严手中。毕自诚连忙双手接过,入手微沉,那标准的重量、冰凉坚硬的触感、边缘清晰的齿纹,以及正面威严的蟠龙、背面精美的嘉禾齿轮图案,无不彰显着它与众不同的品质。他又被引至一旁,那里摆放着几盘成色不一、形状各异的散碎银两和几串旧铜钱。
“爱卿可亲自试试。”朱由检示意。
毕自严依言,取过一杆精致的戥子,先是费力地称量出一两重的碎银,过程繁琐,且因银块形状不规则,难免有些许误差。接着,他又数出十枚“壹钱”的新银币,同样是整整一两之重,过程却只是简单的清点,精准无比。这位掌管天下钱粮的老臣,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叹。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声音带着由衷的叹服:“陛下!此币成色划一,重量精准,形制精美,更兼这齿纹防刮,实乃臣生平仅见!若以此币发放官饷、征收赋税,则可从根本上杜绝胥吏借口‘火耗’而层层盘剥、中饱私囊之弊!仅此一项,每年为国库节省之银,何止百万两!此真乃利国利民、稳固社稷之无上良策也!”
朱由检满意地点点头,引着毕自严来到厂区内一间僻静却守卫森严的议事房。
“毕爱卿既知此币之利,当知其行之难。”朱由检屏退左右,神色转为严肃,“新币欲畅行天下,必先有足够银铜为本。如何将民间散碎银两、劣质铜钱,乃至官仓府库中的旧银,高效、顺畅地收回重铸,乃成败之关键。朕召你来,便是要与你议定一个周全的‘金银铜归流’之策。”
毕自严闻言,凝神思索片刻,眼中闪烁着老成谋国的光芒,缓缓道出腹案:
“陛下,臣以为,当以政令引导为主,利诱为辅。首要之策,便是‘官粮折银’法。”他条理清晰地分析,“可明发上谕,宣布自崇祯元年起,全国田赋、盐课、茶税、关税等一切官定税收,皆需以‘大明银元’或由官府按既定牌价折算后的新币缴纳。旧银、旧钱,官府虽仍收取,但需纳税人自行贴补一定的‘熔铸折色’之费。民间百姓与商贾为纳税便利,避免额外损耗,必争相以旧银旧钱兑换新币。”
“其次,便是‘官俸军饷’引导。”他继续道,“官员俸禄、京营及九边将士饷银,率先全部以新币发放。此辈用度,流通甚广,新币经由他们之手流入市面,流通速度必然加快,其信誉与价值亦能迅速立稳。”
“再者,需建立‘特许兑换’网络。”毕自严补充关键一环,“于南北两京、十三省府治及重要商埠,由户部牵头设立‘官银号’,亦可甄选部分资本雄厚、信誉卓着之大钱庄,授予特许经营权,令其按照官方定下的公允牌价,开展旧银、旧钱兑换新币之业务。朝廷可许其微利,以鼓励其积极经营,方便民间就近兑换。”
朱由检听罢,微微颔首,眼中露出赞许之色,随即补充道,带着帝王的决断与心术:
“爱卿所谋,甚合朕意。不过,还可再加几分力道。其一,‘给点甜头’:可宣布,自新币发行之日起,一年之内,民间持旧银旧钱至官银号或特许钱庄兑换新币,免收其‘火耗’折色之费!以此让利于民,示朕之诚意,则民心易附。”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不容置疑:“其二,‘釜底抽薪’!严令各地藩王、勋贵、文武官员,限期半年,将各自府中储藏之银锭、银器、铜料等,悉数送至造币总厂兑换新币,或折价存入即将设立的‘内帑皇银号’。朕会以身作则,先将内库所有旧银,全部交付造币厂重铸新币!朕倒要看看,谁敢阳奉阴违,藏私观望!” 此言一出,既是以身作则,更是堵住了那些可能凭借特权阻挠改革的既得利益者之口。
谈完回收策略,毕自严脸上又浮现一丝忧虑:“陛下圣虑周详,老臣拜服。然则,新币如此精良,利润空间巨大,臣恐……恐有那利欲熏心之辈,铤而走险,私铸伪币,扰乱法币信用……”
朱由检闻言,非但不忧,反而露出一丝冷冽的笑容,这正是他展现绝对掌控力的时刻:
“爱卿所虑,朕岂能不知?防伪之事,朕已有万全之策,乃技术与律法双刃剑!”
他拿起一枚银元,首先展示技术上的代差:“爱卿且看,”他指向银元边缘,“这细密均匀之齿纹,需何等精密的钢模与巨大的水压方能一次成型?民间工匠,纵有巧手,可能仿此?”
他又将银元对准光线,指着龙纹细节:“再看这蟠龙之睛,龙鳞之细,须发之微,皆清晰无比,此乃钢模阴文深峻所致,非寻常雕刻技艺能为!此为其一。”
“更关键者,在于此!”朱由检透露核心机密,“朕已令科学院反复试验,确定了银、铜、锡之独家配比,非但使其硬度、色泽独一无二,更关键是其‘声’!” 他说着,将银元凑到嘴边,轻轻一吹,随即移至毕自严耳边,那清脆悠长、带着独特颤音的“嗡”声再次响起。
“此‘银鸣’乃合金内部结构所致,极难模仿!民间纵得足量白银,不得其精确配比与熔铸工艺,铸出之物,要么质地过软,易于变形,要么色泽黯淡,要么……根本发不出如此清越之声!此等技术鸿沟,朕看他们如何跨越!”
技术防伪之后,是更为酷烈的律法铁腕。朱由检语气森然,如同数九寒冰:
“然,技术为肉,律法为骨!无严刑峻法,不足以震慑宵小!毕爱卿,即刻拟旨,明发天下:”
“凡私铸银元者,不论主犯从犯,一经查实,无需秋决,立斩不赦!其家产,尽数抄没,充入国库!”
“凡以剪边、挫屑、药水洗银等法,恶意损毁银元,窃取银两者,视同私铸,罪加一等,重杖一百,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凡商号、钱庄,拒收、折价收取官府认定之真币者,罚没其半资产,主事者流放!”
“而凡举报私铸、损毁银元,或拒收真币之情事者,一经查实,赏予抄没资产之三成!”
这最后一条悬赏令,让毕自严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这已不仅是从技术和律法上设防,更是从人性深处,调动起无数双监督的眼睛,让作奸犯科者无所遁形!
毕自严再无任何疑虑,他整了整衣冠,对着朱由检深深拜下,语气无比郑重:“陛下思虑之缜密,布局之深远,手段之果决,老臣……五体投地!有此技术与律法双刃悬于九州之上,新币必能涤荡污秽,畅行无阻!臣,毕自严,在此立誓,必竭尽残年之力,鞠躬尽瘁,推行此‘金银归流’之策,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以固我大明万世之基!”
君臣二人走出议事房,窗外是机器持续不断的轰鸣,那是新时代金融秩序正在铸造的强音。
朱由检负手而立,对身旁的毕自严沉声道:“毕爱卿,记住,我们今日所铸,非区区银币,乃是一柄 ‘国之信用的利剑’ 。它将来要斩断的,是贪腐的根基与旧币的混乱,要开辟的,是帝国前所未有的充沛财源与金融秩序。”
毕自严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帝王坚毅的侧影,又望向那繁忙而充满力量的造币厂,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信心与敬畏。他知道,大明财政一场翻天覆地、影响深远的变革,已经在这象征着工业力量的轰鸣声中,不可逆转地开始了。而这柄利剑的锋芒,必将照亮一个全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