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日子像指间的流沙,转眼就到了九月开学。
揣着自己在如意饭店辛苦攒下的学费和生活费,李小慧几乎是逃离般地搬进了清华园的女生宿舍。
住进窗明几净的四人宿舍,听着来自天南地北的舍友们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兴奋交谈,晚上不再需要面对奶奶的冷眼和父亲的沉默,李小慧才感觉自己像是终于浮出水面的鱼,重新呼吸到了名为自由的空气。
她贪婪地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和新的校园生活中。
她和贺祺不出意外地分在了同一个系,甚至同一个班。
开学第一天在阶梯教室,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前排窗边的贺祺。
他依旧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身姿挺拔,在人群中很是显眼。
贺祺也看见了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李小慧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迅速低下头,拉着同宿舍的女生快步走到了教室后排坐下。
整个大学初期,李小慧都严格贯彻着和他保持距离的原则。
课堂上,她认真听讲,笔记做得密密麻麻。
下课后,只要铃声一响,她立刻收拾好书本文具,要么和舍友结伴去图书馆,要么赶着去做兼职,绝不拖泥带水,更不给贺祺任何课后单独交谈的机会。
几次之后,贺祺也察觉到了这种刻意的回避。
他看着那个总是和女同学挽着胳膊、说说笑笑匆匆离开的背影,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
他试图理解。
或许是她太忙了?
要适应新环境,要学习,还要继续打工挣生活费,她确实没有多少空闲时间。
他记得母亲说过,小慧在饭店工作很拼,拒绝了一切额外的资助。
想到她那糟心的家庭,贺祺心里那点因被冷落而产生的不快,便化成了更深沉的担忧和一丝…他自己也未曾细究的失落。
于是,他换了一种方式。
这天课间,李小慧去完洗手间回来,发现自己摊开的《高等数学》课本里,夹了几页字迹挺拔工整的笔记。
上面的内容正是刚才教授讲的、她因为一时走神而漏掉的关键点,旁边甚至还标注了不同的解题思路。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向前排那个熟悉的背影。
贺祺正侧头和旁边的同学低声讨论着什么,仿佛无事发生。
她捏着那几张还带着淡淡墨香的笔记纸,指尖微微蜷缩,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喉咙,堵得发慌。
她默默地将笔记收好,压在书本最底下,没有回头去看他,也没有道谢。
之后,这几乎成了常态。
贺祺总会不动声色地在她需要的时候,递上整理好的课堂重点,借阅不到的参考书目录,甚至是图书馆某个安静角落的位置信息。
他依旧话不多,做的却都是实在事。
临近期中考试前的一天,贺祺终于在课间拦住了正要和舍友离开的李小慧。
“李小慧。”
听到他的声音,李小慧脚步一顿,舍友识趣地先走了。
贺祺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微微低垂的眼睫,语气是一贯的平淡,“快考试了,以前的复习资料和笔记,我晚上整理一下,明天你来阶梯教室后排,七点。”
李小慧心头猛地一颤,几乎要脱口而出‘好’。
那是她曾经最期待最安心的时刻。
可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她不能…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也不能再让自己沉溺于这份温暖。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避开了他的目光,“不用了贺祺,太麻烦你了,我们宿舍约好了一起复习,互相帮助,挺好的,而且…我也得抓紧时间打工。”
她语速很快,像是怕自己后悔,“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的好意,但真的不用了。”
说完,她不敢再看贺祺的反应,几乎是落荒而逃。
贺祺站在原地,看着她仓促离开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
她不是在忙。
她是在躲他!!!
这个认知,让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眉头紧紧锁起,眼底是一片化不开的困惑与沉闷。
她到底…怎么了?
是他惹到她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走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照不透他此刻心头的迷雾。
......
大一的时光在书本、课堂和兼职的忙碌中悄然流逝。
对李小慧而言,虽然辛苦,但不用每晚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能够自由地呼吸在大学校园的空气里,她已经感到无比幸运。
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汲取着知识,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似乎正一步步将自己从原生家庭的泥沼中拔出来。
然而,命运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
大二开学前夕,夏日的余威尚未散尽,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再次将她卷入深渊。
弟弟李宝柱的病情突然加重,医生下了病危通知,手术和后续治疗需要一笔天文数字。
低矮的平房里,绝望和焦躁如同实质般弥漫。
这天,李小慧刚结束一份兼职,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楼下,就被早已守候在此的李建国和李奶奶堵了个正着。
“小慧!小慧你可回来了!”李建国一见她,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抱着她的腿,声泪俱下,“爸求你了!再想想办法吧!你弟弟…你弟弟他不行了!医生说再不手术就…就没了!爸给你磕头了!”
他说着,竟真的要以头抢地。
李小慧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跪惊得魂飞魄散,周围路过的同学投来诧异的目光,让她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
“爸!你起来!你快起来!”她用力去拉父亲,可李建国像是钉在了地上,只顾着哀嚎。
“起来什么起来!”李奶奶猛地冲上前,干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李小慧鼻子上,她头发散乱,眼睛赤红,声音嘶哑尖利,“李小慧!你个没良心的!那是你亲弟弟!他现在躺在医院里等死!你倒好,躲在大学里享清福!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她看着李小慧苍白的脸,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嚎啕大哭起来,“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收了我们这一家子算了!孙子救不活,我也不活了!我就吊死在这大学门口!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清华的大学生是怎么逼死自己亲奶奶的!!”
“奶奶!”李小慧声音发颤,浑身冰凉。
她太了解她奶奶了,这个重男轻女到骨子里的老人,为了孙子,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
她不怕丢人,不怕死,她只怕她的宝贝孙子没了。
如果她真的跑到学校来上吊……
李小慧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场景。
她不仅学没法上,整个人生都会彻底毁掉!
“小慧…算爸求你了…”李建国依旧跪着,仰起布满泪水和皱纹的脸,“你就…就休学一年,不,半年!先想办法挣点钱,救救你弟弟…等他好了,爸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回去读书…不然…不然爸跟你奶奶,就跟着宝柱一起去了算了!这个家,散了啊!”
李小慧绝望的看着他们,最终还是先把人拉走,离开这神圣的地方。
……
接下来的半个月,成了李小慧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
李建国和李奶奶轮番上阵,几乎天天来学校找她,有时在宿舍楼下,有时在教学楼外。
他们不再大声吵闹,而是采用更诛心的方式…
李奶奶总是用那种绝望又怨毒的眼神盯着她,时不时念叨着一起死。
李建国则是一次次地跪地哀求,反复诉说着弟弟在病床上的惨状。
假期留校的同学开始指指点点,辅导员也找她谈过话,委婉地询问家庭情况。
李小慧感觉自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缠住,越挣扎,缠得越紧,几乎要窒息。
她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未来,在她眼前一点点变得漆黑,看不到一丝光亮。
她想起弟弟小时候跟在她身后怯怯叫姐姐的样子,想起奶奶刻薄却也曾在她生病时熬过的一碗姜汤,想起父亲偶尔流露出的微乎其微的关切…
这个家再不堪,也是她无法彻底割舍的根。
在她奶奶和父亲持续闹了她半个月后,在一个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清晨,李小慧独自一人来到了系办公室。
她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整个人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老师,”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听不清,“我…我想办理休学手续。”
办理手续的老师惊讶地看着她,“李小慧同学,你确定吗?出了什么事?学校或许可以帮你…”
“不用了,谢谢老师。”李小慧飞快地打断,深深鞠了一躬,“家里…有困难,我必须回去。”
这个忙,学校是帮不了的!
等办完手续,走出行政楼,雨丝打在她脸上,冰凉一片。
她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雨中朦胧却依旧庄严的教学楼,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混着雨水,流进嘴里,苦涩难当。
她终究,还是向命运,向那个如同枷锁般的家庭,妥协了。
大学校园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她攥紧了口袋里那薄薄的休学证明,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她拼命想要逃离,如今却不得不回去的…令人绝望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