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京畿大营外,连绵的营帐在清冷的月色下静默,如同一头头匍匐在大地上的远古巨兽,呼吸平稳而悠长。
万籁俱寂。
除了巡夜甲士的脚步声,规律地踏碎着地面上凝结的寒霜,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再无其他声音。
于少卿独自站在自己的营帐前,双手负后,仰头望着天际那轮残缺的弦月。
月光如水,却洗不净他心头的重重疑云。
白天,那个自称“反对者”的神秘人所说的话,此刻依旧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登莱巡抚,孙元化。
足以颠覆战局的特制火药。
还有他那曾经无比敬重的恩师,吴伟业。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像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被一只藏在幕后的黑手,悄然编织成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
这张网,正从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悄然张开,试图将整个大明都笼罩其中。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这张网最幽暗的中央。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
“唳——!”
一声凄厉、短促、完全不似血肉活物所能发出的啼鸣,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夜空的沉寂!
那声音极其尖锐,不像是鸟鸣,更像是一块被高速撕裂的金属,用无形的音波,在黑沉沉的夜幕之上,划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空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于少卿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细如针尖。
这声音……他至死都不会忘记!
那年,他们还是少年,在辽东的雪原上猎鹰。吴三桂曾指着一只受伤的苍鹰,用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对他说:“少卿你看,鹰死前的最后一声啼鸣,就像铁被撕开。以后,若你我兄弟反目,我便以此声为号,来取你性命!”
一语成谶。
这不是暗部的警讯。
这是吴三桂在用他们之间最私密的约定,向他这个兄长,发出的……战书!
几乎是在啼声响起的同一时刻,他身旁的队副张远,身体已经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他的右手,如同一道闪电,死死地握住了腰间绣春刀的刀柄。
全身的肌肉虬结贲张,如同一张被瞬间拉满的强弓,每一根纤维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蓄势待发。
“何处?”于少卿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一字一顿挤出来的,冰冷、凝练,不带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波动。
“东面!”张远侧着耳朵,身体微微前倾,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竭力捕捉着空气中那丝丝缕缕、即将消散的声波回响。他的眼神,凌厉如刀。“回音的方向……是山海关!”
山海关。
吴三桂。
这两个词,如同一道惊雷,在于少卿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瞬间就将这一切,与白天那位“反对者”吐露的惊天秘闻联系在了一起。
这不是巧合。
这是网。一张由他曾经无比敬重的恩师吴伟业,亲手编织,横跨朝堂与边关,笼罩着人心与欲望的无形巨网。
“走!”于少卿只吐出一个字。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已如一道脱离弓弦的幽影,脚尖在地面轻轻一点,悄无声息地向着东面哨塔的方向疾驰而去。他的动作,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残影。
张远紧随其后,腰间的绣春刀已然出鞘半寸,在稀疏的月光下,刀锋流转着一抹令人心悸的嗜血寒芒。
夜风如刀,刮过耳畔,带来刺骨的寒意。
于少卿的心,却比这深夜的寒风更加冰冷。他不怕后金的铁骑,亦不惧隐炎卫的鬼魅。
他真正怕的,是人心。是那份曾经可以在尸山血海之中,毫无保留地托付后背的兄弟情义,正在被一种名为“功名”的剧毒,一寸一寸地腐蚀,一寸一寸地撕裂。
东面哨塔之下,还未靠近,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便顺着寒风,钻入鼻孔,甜腻而刺鼻。
于少卿的心,又沉下去了几分。
他放轻脚步,如同一只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靠近。
塔上,负责警戒的暗部弟兄,已经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的双眼圆睁,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惊愕,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未曾看清敌人的模样。
他的喉咙,被某种极其锋利的兵刃精准地切开,一击毙命。
那伤口平滑得,宛如一件冷酷而完美的艺术品,没有丝毫多余的撕裂。
尸体旁,一支通体乌黑的箭矢,深深地钉在塔楼的木板上,箭尾那诡异的银色羽毛,在夜风中兀自轻微颤动不休。
“隐炎卫。”于少卿蹲下身,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箭矢,从牙缝里吐出这三个字。
只有他们,才会将杀戮演绎得如此干净利落,又如此的傲慢无礼。
他们是在清除障碍?还是在……警告?
就在此时,一名负责外围巡查的暗部校尉,如同鬼魅般从黑暗中现身,单膝跪地,声音急促如奔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