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边的老理发铺挂着块褪色的木牌,“老王理发”四个字被风雨磨得有些模糊。铺子里就一张铁椅子,椅腿缠着胶布,却擦得锃亮。墙角的煤炉烧得正旺,铁壶“咕嘟”响着,白汽顺着壶嘴往上冒,混着理发推子的“嗡嗡”声,在不大的空间里缠成一团暖烘烘的气。
老王正给个老汉推头,白围裙搭在老汉肩上,沾着些碎发。见掀帘进来,点头,“稀客哟!”我点点头,不回话,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平时很少进这种剃头铺。他手稳,推子走得匀,嘴里却没闲着:“张大爷,您这孙媳妇可真俊,上回在集上见着,拎着个红布包,给您买的棉鞋吧?”
张大爷眯着眼笑,后脑勺的碎发簌簌往下掉:“可不是嘛,那丫头心细,知道我怕冷。不像我那孙子,木头疙瘩一个,娶了媳妇忘了娘。”
正说着,门帘被掀开,灌进股冷风。一对年轻夫妻站在门口,男的穿着件灰夹克,眉头拧成个疙瘩;女的裹着件红羽绒服,眼圈红红的,手里攥着块皱巴巴的纸巾。
“王师傅,理发。”男的声音闷闷的,拉着女的往椅子旁走。
老王停下推子,打量他俩一眼,指了指旁边的长凳:“先坐会儿,这大爷马上就好。”他给张大爷扫了扫脖子上的碎发,又用热毛巾捂了捂,“好了您呐,镜子跟前瞧瞧。”
张大爷对着模糊的镜子照了照,满意地掏钱:“还是你手艺好,比镇上那新潮店强。”他揣着钱往外走,经过年轻夫妻身边时,瞅了瞅女的红眼圈,脚步顿了顿,没多嘴,掀帘走了。
铁椅子空出来,男的把女的往前推了推:“你先剪。”女的没动,只是低着头抠指甲。男的叹了口气,自己坐上了椅子:“给我推个平头。”
老王往他脖子上围围裙,手指不经意间碰了碰他紧绷的肩膀:“跟媳妇闹别扭了?”
男的“嗯”了一声,没多说。女的在长凳上坐下,掏出手机划着,屏幕亮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划来划去也没点开一个软件。
推子“嗡嗡”启动,碎发落在围裙上。老王慢悠悠地说:“我这铺子开了三十年,廊桥边的事见得多了。小年轻拌嘴吵架,常有的事。”他顿了顿,瞥了眼长凳上的女的,“我也不劝和,也不劝离。这日子是你们俩过,旁人说再多都是白搭。”
女的抬起头,眼里闪过点惊讶。男的也侧过头,似乎想听他往下说。
老王笑了笑,推子在鬓角转了个弯:“但我能给你们说道说道,哪些人劝合,哪些人劝离,心里也好有个数。”
煤炉上的铁壶“咔哒”响了一声,白汽冒得更欢了。
“就说你俩这情况,”老王继续道,“先说说劝离的。头一个,就得提你那闺蜜。”他看着镜子里男的皱眉的样子,补充道,“我不是说闺蜜不好,只是闺蜜这角色,大多是站在你媳妇这边的。她听你媳妇哭诉,见不得她受委屈,张嘴就是‘这日子没法过了’‘离了他咱过得更好’。”
女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老王没给她机会:“尤其是那些自家日子也不怎么顺的闺蜜,更爱劝离。她不是坏心,是潜意识里想找个伴儿——你看,我过得不好,你也离了,咱俩能凑一块儿吐槽,相互当个倾诉对象,心里能平衡点。”
“我闺蜜才不是这样!”女的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她就是心疼我,上回我跟他吵架,是她大半夜过来陪我的。”
“我知道,”老王点点头,推子换了个方向,“可你细想想,她劝你离的时候,有没有提过她自己那口子?是不是总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自家日子不幸,看你的委屈就更容易共情,也更容易把‘离’当成解脱。”
男的哼了一声:“可不是嘛,她那闺蜜,三天两头跟她男人打架,上个月还闹着要离婚,现在倒来劝我媳妇离。”
女的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再说说劝离的另一种人,同事同学。”老王用毛刷扫了扫男的脖子,“尤其是那些上学时跟你竞争过,上班后跟你不对付的。你俩平时看着恩爱,他心里说不定就憋着股劲儿。真见你们闹矛盾了,嘴上说着‘我是为你好’,实际上就等着看笑话。”
“这种人劝离,多半带着点怨恨和嫉妒。”老王加重了语气,“他见不得你过得比他好,总觉得‘凭啥你俩能凑一块儿’。真离了,他背地里能偷着乐好几天。”
男的想起公司里那个总跟他抢项目的同事,上次聚餐时还假惺惺地说“实在不行就分了吧”,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想,后背有点发凉。
“还有一种劝离的,得防着点。”老王的声音压低了些,“异性。不管是对你媳妇献殷勤的男的,还是对你格外热情的女的,突然跑来劝离,那心思就没那么单纯。”
女的脸色变了变。男的也皱紧了眉。
“一个异性,明知道你俩没掰呢,还天天撺掇‘离了吧,我帮你介绍更好的’,这不是明摆着没安好心吗?”老王把推子放在桌上,拿起毛巾擦了擦男的脸,“他劝离,是想把你俩拆开,自己好钻空子。这种人,离得越远越好。”
铺子里静了会儿,只有铁壶的“咕嘟”声。
“说完劝离的,再说说劝合的。”老王换了把剪刀,开始修鬓角,“最常见的,就是亲戚。七大姑八大姨,见了面就说‘夫妻哪有不吵架的’‘为了孩子也得凑活着过’。”
男的嗤笑一声:“我妈就这样,不管对错,上来就说‘男人让着点女人怎么了’。”
“你妈是为你好,但亲戚劝和,多半是看你们俩平时待人接物还行。”老王解释道,“你们俩对长辈尊敬,跟街坊处得也和睦,在亲戚眼里就是‘好孩子’。好孩子闹矛盾,那肯定是‘一时糊涂’,劝劝就好了。他们怕你们离了,旁人会说‘这俩孩子看着挺好,怎么就离了’,丢了自家脸面。”
女的想起过年时,婆婆拉着她的手说“他就是脾气急,心不坏”,当时只觉得是偏心,现在听老王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
“还有些亲戚,是怕麻烦。”老王剪下一缕碎发,“你俩真离了,孩子谁带?家产怎么分?少不了要找亲戚评理、帮忙,他们嫌麻烦,自然就劝和不劝离。”
铁壶“噗”地一声,白汽顶开了壶盖。老王起身倒了两杯热水,递给他俩:“暖暖手。”
女的接过水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心里松了点。
“最后说说劝合的另一种异性。”老王坐回椅子上,继续剪头发,“这种跟刚才说的不轨的不一样。他可能是你俩共同的朋友,平时跟你媳妇能聊得来,跟你也能喝两杯。见你俩闹别扭,他会真心劝‘别冲动’。”
“为啥?”男的问。
“因为他不想失去你们这对朋友。”老王笑了,“离了之后,他跟你走得近,怕你媳妇不高兴;跟你媳妇来往多,又怕你多心。左右为难,还不如劝你们和好,他还能像以前那样,跟你们俩凑一块儿吃顿饭、聊聊天。”
女的想起丈夫那个发小,上次他俩吵架,是那发小把他俩拉到一块,没说谁对谁错,就说“还记得你俩刚处对象时,大冬天跑遍全城给她买糖炒栗子不”,当时听着没感觉,现在想来,确实是真心想劝和。
“当然了,”老王放下剪刀,用海绵擦了擦男的脸,“也有些路人,爱掺合这种事。”
“路人?”女的好奇地问。
“就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比如菜市场的大妈,公交上的大爷。”老王收拾着工具,“他们听一耳朵,就敢指点江山。说‘离了好’的,可能刚跟自家老头子吵完架;说‘凑合过’的,说不定是觉得‘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是老理儿。他们说这些,大多是随口一说,图个嘴痛快,你们听完就忘,别往心里去。”
正说着,门帘又被掀开,走进来两个买菜的大妈,手里拎着绿油油的菠菜。
“王师傅,给我家老头子剃个头。”其中一个胖大妈嗓门洪亮,看见椅子上的男的和长凳上的女的,眼睛亮了,“哟,小年轻闹别扭呢?我跟你说,我那口子年轻时候也这样,三天两头跟我吵,现在不也过来了?听大妈一句劝,别动不动就说离……”
另一个瘦大妈赶紧拉她:“人家小年轻的事,你瞎掺和啥。”嘴上这么说,却也看向那对夫妻,“夫妻嘛,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互相让让就过去了。”
男的和女的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胖大妈还想说什么,被老王拦住了:“李大妈,先理发,头发都白了不少了。”他给胖大妈围上围裙,朝镜子里的年轻夫妻挤了挤眼。
推子再次“嗡嗡”响起,胖大妈还在念叨自家老头子的不是,瘦大妈在旁边搭腔,偶尔瞟向长凳上的女的,像是还想劝两句。
男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女的面前,把她手里的空水杯接过来,放到桌上:“剪完了?我带你去吃碗面吧,你爱吃的那家。”
女的抬头看他,眼里的红血丝淡了些,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掀帘走的时候,胖大妈还在说:“你看这俩,看着就般配,哪能离呢……”
廊桥的风卷着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过理发铺门口。男的走得慢,有意无意地往女的那边靠了靠。女的没躲,红羽绒服的袖子偶尔会碰到他的灰夹克。
铺子里,老王给胖大妈推着头,听着外面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嘴角露出点笑。铁壶还在“咕嘟”响,白汽混着碎发的味道,在暖烘烘的空气里慢慢散开。
老王嘴里咕嘟,“日子就像这理发铺的铁壶,总得有点磕碰,有点声响,才能熬出那股子热乎劲儿。劝和劝离都是旁人的嘴,真要过日子,还得靠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