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曜踩着满地碎雪踏入皇城时,城楼上新扎的红绸正被风掀起一角。
勒住缰绳,他俯瞰着如同被红色浸染的京城。
万盏红灯笼串联成河,将青石板路染成流动的赤色绸缎。
沿街孩童举着竹篮奔跑,老妪踮脚将喜帕系上枝头,就连平素肃穆的钟楼都挂满了红绸,风过时猎猎作响,倒像是满城都在欢呼。
“沈丞相大手笔,明日怕要撒千两碎银了!”
“听说那聘礼堆起来比望仙楼还高!”
“这般好的男子竟然娶妻了?”胭脂铺的姑娘托着腮,胭脂盒里的珠翠随着她的叹息微微颤动,“之前我还见他在绸缎庄选嫁衣,亲手摸过的云锦都带着贵气……”
“东湖珍珠串成的珠帘、西域进贡的琉璃夜光杯,还有御赐的九凤衔珠冠......啧啧,新娘子怕是要踩着金银上花轿!”
街角糖画摊前,孩童攥着麦芽糖仰头追问:“爹爹,丞相夫人会不会是仙女?”
围观百姓哄笑间,楚曜扯马缓缓前行。
夜风掠过荒芜的城郊,楚曜跪在石碑前,酒坛在石碑上撞出闷响。
“阿狸……”指尖摩挲碑上“爱妻时愿之墓”,泪水一滴一滴落下。
想起喂她莲子时,她气呼呼抿唇、敢怒不敢言的娇憨。
想起独吞最后三块糕点,她眼巴巴望着、馋到扭头快步走的背影。
跑马时,她因旧事垂泪,不愿阿狸去想那不开心之事,他手忙脚乱耍宝,看她破涕为笑,绯红脸颊映着晚霞,比花还艳。
背着她走东宫路,每一步都盼更长些,再久些。
那些抱着、背着、搂着的日夜,她吃饭时腮帮鼓鼓、喝水时睫毛轻颤,连安睡时嘴唇张合的模样,清晰得能触到温度。
半年战场厮杀,鲜血没冲淡思念,反倒让阿狸在心底彻底生了根,愈发滚烫。
他早知道,余生爱不上别人了。
“连舅舅那个向来厌弃儿女情长的人,都要大婚了。”
楚曜仰头灌酒,酒水泼溅衣襟:“阿狸,归来见面那日紧紧抱着你,其实我想问…你愿不愿嫁我。”
他蜷缩着抱住毛边荷包,像抱住最后一点光:“这是你唯一给我留下的……”
楚曜倚着墓碑沉沉睡去,忽有夜风卷起尘土,恍惚间似见黑衣少女坐于坟头对他轻笑。
他猛地伸手去抓,只攥得满手虚空。
突然意识到,不对!
这坟边分明真坐了一黑衣人。
楚曜惊得酒意散了大半,定睛细看,竟见楚承渊握着铲子,一下一下刨着坟头土,泥石簌簌坠落,眼瞧着棺木就要被刨露出来 。
……
今日当晚楚承渊捏着密报的指节泛白。
“楚曜班师,直奔郊外新坟”
半年前那场火事,皇室暗卫的尸首横陈宫殿,唯一消失的时愿,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原以为两人早已暗中合作,只为助…助他的小皇后远离自己,谁料楚曜单枪匹马奔赴边境军队,连随身护卫都未带足。
楚承渊盯了半年,亦找了半年。
他布下的眼线踏遍三州四十八县。看着楚曜在沙场上浴血厮杀,看着他深夜独酌时摩挲贴身荷包,却始终不见时愿的踪影。
直到今日,他终于明白了他的皇后去了哪里。
楚承渊腰间别着的铁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未看那对着石碑沉睡的男子面容。
“别怕。我这就带念宝回家。”楚承渊想即便是尸骨也要陪他身边日日夜夜。
很快在铁铲即将楔进棺木接缝时,他耳边却骤然炸开劲风。
楚曜的剑锋擦着他耳畔劈落,在地面划出半人深的沟壑:“你敢动她!”寒光映着他苍白的脸。
“动她?你带着她出生入死,最后却让她曝尸荒野?”楚承渊冷笑,反手拿着铁锹一个用力,木头碎裂的脆响的瞬间,棺盖轰然坠地。
月光倾泻而下,照亮空荡荡的棺椁。唯有几块发霉的桂花糕静静躺在积灰里。
楚曜的瞳孔剧烈震颤,踉跄着扶住冰凉的墓碑:“不可能…舅舅亲自派人去下葬的!”
他的指尖死死抠住碑面,指甲缝里渗出鲜血:“明明大出血无了气息,都怪我…都是我的错!”破碎的呢喃混着呜咽。
楚承渊神色骤变,猛地揪住他的衣领:“你说她为何而死?”
见楚曜眼神涣散,他扬手便是一记重拳,指节擦过对方裂开的唇角:“说话!”
“小产大出血!”楚曜突然嘶吼出声,额头青筋暴起。
这句话像根生锈的铁钉,将他死死钉在半年前那个血夜,时愿苍白如纸的脸。
楚承渊突然松开手,愣住,忽又发出一声笑:“可是…她从未有孕啊。”
而且那日他分明感觉手腕伤疤热的非常。
他的话在寒夜里格外清晰。
楚曜脑中回忆起,那日被捶打的太医,一直到打晕过去,嘴里都在喊着。
“那分明是月事啊!”
两人对视一眼。
与此同时,丞相府新房内,沈叙白察觉到怀中的人儿轻颤,低头便看见时愿睫毛上凝着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