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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英雄谱 第178章 长戈喋血

春寒料峭,连曲阜宫墙上的泥缝似乎都冻得更深了些。鲁庄公的手搭在冰冷的殿阶玉扶手上,指节泛白。那来自边境的警报已在他心头翻搅了一整夜:旌旗蔽日,车驾隆隆,深青色的齐国大军正漫过边境,又一次卷土重来。去岁才被逼献出汶阳之地,喘息未定,新伤未愈。他目光扫过阶下,文班为首的施伯微不可察地摇着头,武将之首公子偃按剑挺立,眉宇间是怒却也藏着一丝无奈。殿中一片窒息般的死寂,只听见几不可闻的衣料摩擦声和沉重的呼吸。

殿门轰然洞开的声音如利刃割破死水。一个瘦削的身影逆着廊下惨淡的天光出现在门框处。麻衣染尘,葛履沾泥,一步步踏过冰凉的殿砖,步子稳得没有一丝摇晃。左右公卿大夫纷纷侧目,像躲避秽物般悄然退开半步,空出一条直通君前的窄路。细微的鄙夷目光如同芒刺扎在来者身上。

鲁庄公紧盯着那人,直到他停在一丈开外,躬身长揖。身形微弯,背脊却绷得笔直。

“何人擅闯宫禁?”庄公的声音带着疲惫与威压。

“草野鄙人,曹刿。”声音不高,却清楚穿越大殿,压下了所有的窸窣。

“此乃军国危局,汝一介庶民,有何见教?”施伯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冷诮,抢先一步。

曹刿缓缓直起身,目光竟越过了阶下卿士,直直望进庄公的眼底:“齐国又举兵压境,不知君上依仗何物与之抗衡?”语锋锐利得像刚磨出刃的矛尖。

一阵压抑的嗡嗡议论声浪在公卿行列里低低响起。

“无礼狂徒!国之兵甲将帅,岂是尔等可过问?”公子偃按在剑柄上的指骨绷得咯咯作响,怒视着曹刿。

曹刿不为所动,只将视线牢牢锁在庄公脸上。那目光里有种东西,不是愤怒,不是莽撞,更像一种冰冷的探寻。一片令人不适的寂静。良久,庄公才缓缓开口,像要摆脱某种无形的束缚:“寡人…不敢吝惜府库珍玩,祭告天地鬼神之物丰厚洁净,祈祷神明必不加害于鲁国……”

“神明?”曹刿的唇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并非嘲讽,而是锐利的审视,“神明无心,不会因区区祭品而降幅。然君上诚意可感,敬鬼而能尽人责,此小信也。神明不会助你作战,却也不会因此降祸于鲁国。”他略作停顿,那目光似乎将庄公衣冠之下的虚弱看得通透,“但仅凭于此,便想退齐国之虎狼之师,远为不足。”

施伯再也按捺不住,声音因激愤而变调:“强齐叩关,此何关匹夫事耶?食肉者谋断之,庶民安敢置喙!尔莫非以为这满殿朱紫皆是不如尔之草民?”

曹刿霍然转身,目光扫过施伯涨红的脸,扫过公子偃按住剑柄的手,扫过周围一张张或惊愕、或羞恼的脸孔,最后落在庄公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字字砸在冰冷的殿砖上发出铮鸣:“食肉者鄙!肉食者何曾远谋!彼辈安坐高堂,食禄万钟,所念者不过身家权势,焉有社稷生死存亡于胸次?肉食者鄙!不足谋,不足与谋!”

死寂。连殿中巨大的铜灯座上燃着的牛油火烛,爆开的灯花声都清晰可闻。所有臣僚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苍白地凝固在曹刿那声石破天惊的论断里。施伯张了张嘴,像条离水的鱼,终究发不出任何声音。曹刿复又转向庄公,腰背深弯下去:“危亡之际,社稷悬于一发。草民不敢自弃微躯,愿求赐言,君上有何可恃以御强齐?”

大殿里只剩下牛油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庄公沉重的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拽出来的。他那原本因焦虑而略显浑浊的眼睛深处,一丝动摇被这庶民锐利如刀的目光刺穿。他几乎能闻到大军将至的尘土与铁锈的气息逼近国门,而眼前的群臣,竟被这寒门之人压得哑口无言。

“罢了,”庄公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缓,终于艰难地松开咬住的下唇,一丝血线渗进唇纹,“寡人临民,不敢言大惠,然凡民间讼狱,必竭力推究实情,秉公裁决,不敢有丝毫偏袒轻忽,力求狱讼清明。唯此一点,自问尚可告于天地祖宗。”他的语速很慢,目光胶着在曹刿脸上,像是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没有立刻的回应。死寂在殿中蔓延。

庄公袖中的双手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等待着那个最终决定他、决定鲁国命运的判决。

终于,曹刿缓慢却笃定地点了一下头,那紧抿的唇线第一次松开:“善。此方可谓尽心为社稷之根本!有此一端,足可与强邻周旋。君上如能准允臣从驾军前,战事或有可为。”

“准!”庄公猛地站起身来,像卸下千斤重担,那一个字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吼了出来。甲叶碰撞声铮然响起,他宽大的衣袖带翻了案上的一只青铜酒爵。殷红的酒液如同迸溅的血珠,蜿蜒着在冰寒的殿砖上蔓延开来,无声地渗入雕琢的缝隙,留下一道惊心动魄的湿痕。

齐鲁边境的长勺野地,一片肃杀。新抽芽的野草柔弱地伏在料峭春风里,鲁国红黑色的旗幡无声地垂挂。战车沉重地碾过刚解冻不久、尚且松软的土地,留下深深的辙痕。车轮吱哑呻吟,戈矛锋刃在阴沉天色下流转着幽冷的寒芒。步卒沉默地行进,赤色皮甲衬着一张张因紧绷而失去血色的脸,间或有几声压抑不住的干咳撕破这凝滞的沉重。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湿泥和一种焦躁难安的气息。远处,一片深青色的乌云,正缓缓压向地平线。那是齐国军队在调整阵列,旗帜移动,如同海中巨大而危险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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