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贞定王的死讯,像一蓬被秋风卷起的枯草灰烬,轻飘飘落在洛邑王宫那些早已被岁月蚀空了木芯的梁柱之间时,几乎没有激起一丝波澜。这位熬了太久的王,耗尽了周室最后一点虚浮的光亮,连他咽下的那口气,都带着朽木深处散出的腐味。
守灵的王子们跪在巨大的梓宫前,空气凝固如铅。停灵极宫空旷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数百年香火浸润的檀木底座,沉重地托着那具刷了过厚朱漆、掩盖不了材质粗劣的棺椁。几盏长明灯在阴冷的穿堂风里鬼火般摇曳,光影在王子们青白的脸上扭曲跳动。
居首的长子姬去疾,身形在宽大的粗麻素袍里显得空荡,像一根失了土地的麦秆。他垂着头,目光落在面前冰凉的青砖缝里挣扎生出的一线霉绿上。二弟姬叔跪在他左后一步,那姿势像一张绷紧的弯弓,蓄着不知指向何处的力。姬叔的头微垂,眼睫的阴影落在下眼睑,遮住了所有心思,只有嘴角似乎绷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冷,仿佛在咀嚼什么隐秘而苦涩的东西。三弟姬嵬在他身侧,面色沉寂如古井深潭,眼神放得很空,落在遥远的某处虚无,似乎眼前父王的棺椁、身边的兄长们都与他无关。幼弟姬揭紧挨着姬嵬,瘦小的肩膀在素麻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眼神茫然无助地扫过哥哥们冰冷的后背。
除了他们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便只有极宫高广殿宇深处那些幽暗角落传来的、滴水穿石的滴答声,清晰得如同秒针走动,一声声,敲在人心尖儿上。
宫室外,中原的秋风已带了刀锋的凛冽,卷过洛邑凋敝的城郭,刮过王宫剥蚀的墙壁,呜咽之声时断时续,如同无数幽魂在齐声叹息。风从殿门高槛的缝隙挤入,带进一股尘土和枯草混杂的气息,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光影在姬叔绷紧的下颌线上跳跃了一下。
一个内侍无声地滑跪到姬去疾身后,影子被烛光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射在棺椁狰狞的彩绘饕餮纹上:“殿下…司徒、宗伯…已在听政殿…等您前去参详…嗣位…大典事宜。”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醒了棺中之魂,又像怕被角落里蛰伏的怪兽听见。
姬去疾肩头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迟缓地抬起头,眼底是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哀伤,甚至还有一丝深藏的自弃。他费力地眨了下干涩的眼睛,视线掠过父王巨大而沉默的棺木,最后落在那名跪伏的内侍乌黑的头顶。
“知道了。”喉咙里挤出三个干涩的字,像砂砾摩擦。
他撑着冰凉的地面,摇晃着试图站起来。长久跪姿让双腿如同浸在寒冰里,麻木且沉重。旁边的内侍慌忙上前搀扶。就在姬去疾将起未起,身体重心前倾的那个极其短暂的瞬间——
一道黑影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借着烛火骤然明灭的刹那黑暗,猛地从姬叔跪坐的位置弹射而起!冰冷的寒光在他手中暴绽!
“大哥小心!”姬嵬的惊呼来得太迟,被淹没在姬去疾喉骨碎裂的、沉闷又极其清晰的“咔擦”声里。
那声音如此刺耳,甚至盖过了灵堂深处遥远的滴水声。
姬去疾像一捆被骤然抽去支撑的麦草,软倒下去,身体砸在地砖上发出闷响。他微微睁大的眼睛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沉重的哀伤,随即被更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覆盖,迅速失去光彩。浓稠的鲜血,带着生命的温热,迅速地从他颈部一个极深的裂口处涌出来,刺目地在粗麻白袍上铺展、晕染,如同一朵在死亡土壤上骤然绽放的巨大红花,迅速而狰狞地扩大。
温热的血点溅在姬嵬下意识抬起的胳膊上,那麻布迅速被洇染出几朵细小的、暗红的花。他身体瞬间僵直如磐石,眼神深处的虚无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冻结万载寒冰般的光。姬揭则发出一声短促压抑、如同被扼断颈项的幼兽般的尖叫,整个人蜷缩起来,筛糠般抖着缩到姬嵬身后,双手死死抓住兄长的衣袍,指节用力到发白,牙齿剧烈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
殿内死寂。
连穿堂风似乎都凝固了。
烛火仍在姬叔的脸上跳跃。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形式古拙、刃上血槽深深、此刻正滴落着新鲜血珠的青铜短剑。那剑并非军中制式,更像是深宫大内秘藏的卫护之物。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却是一种狂热褪去后的空洞茫然,甚至有一丝自我厌弃的抽搐在嘴角闪过。他甩了甩短剑上的血珠,那串血珠被甩落到冰冷的地砖上,迅速渗入缝隙,与深黯的污渍融为一体。
“逆贼!”
“杀兄篡位!逆贼姬叔!”
短暂的死寂被随后冲入的宫廷武士和被惊动的宗室元老的怒斥嘶吼撕裂。老司徒须发戟张,指着姬叔,气得整个人都在摇晃。几名身披重甲的武士从殿门两侧扑向姬叔。
姬叔猛地抬起头,脸上最后那点茫然失措瞬间被暴戾和凶狠取代,那凶光中甚至掺杂着一丝绝望的疯狂。“噌!”他挺起犹带血光的短剑,野兽护食般地指向扑来的甲士和那些白发苍苍的宗老:“谁敢动我?!谁敢!!”他环视一圈,声音嘶哑如夜枭,带着血腥味的咆哮撞在四壁上,“无道昏君!他姬去疾懦弱如腐鼠,凭什么君临天下?!父王尸骨未寒,他何曾问及身后?只知龟缩哀叹!这般废物,如何守得住姬周宗庙?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