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华夏英雄谱 第139章 王座下的锋刃

岁首的寒气仿佛能冻结人的骨髓,沉重地笼罩着周王城巍峨而空旷的宫殿群。高大得惊人的暗红色廊柱擎天耸立,其上繁复古老的饕餮纹饰,在经年累月的烟尘熏染和岁月剥蚀下,显出模糊不清的黯淡,它们如同沉默的史前巨兽,无声地支撑着这座曾经象征天下中心的殿堂。雕琢精密的木窗格子吝啬地筛下天光,使得深阔的大殿内部一片幽暗迷离。稀薄而清冷的光线落在殿中央和两侧排列的那些巨大冰冷的青铜礼器上——编钟、酒尊、方彝,器表冰凉的金属光泽倒映着摇曳的烛火,反而更加深了殿堂的空寂与幽冥。空旷本身,就是一种无声而沉重的威压。

殿阶尽头,九座象征着天命皇权、承托“九州”之重的巨鼎,如同九座沉默的山岳,巍然矗立在最深沉的幽暗里,庞大而威严的轮廓仿佛要吞噬一切渺小的存在。正中御座之上,少年天子周桓王冕旈加顶,身着玄衣纁裳,腰佩玉璜,竭力挺直着背脊,做出一个君王应有的端凝姿态。冕旈前垂落的十二串玉珠纹丝不动,完美地遮蔽了他双眼深处变幻闪烁的光芒——那是少年人执拗守护自身权威的紧张,混杂着对眼前这位携新胜之势、威名赫赫的强势诸侯本能的不安与难以察觉的忌惮。阶下两厢,“卿士”寥寥数人,虽衣冠楚楚,却已难掩朝堂的寂寞与凋零。

“……郑伯庄公——到——!”礼官那拖长音调的通传声,突兀、滞涩,带着一丝刻意的庄重,突兀地撕裂了殿内沉重的死寂。它在大殿的高墙和铜鼎间反复回荡,更添了几分空洞的回响。

脚步由远及近,沉重、孤寂,一下下踏在冰冷的殿砖上,发出清晰得令人心悸的敲击声。郑庄公高大的身影,身披厚重的玄纁朝服,一步步自殿门的光亮处迈入这光与暗交织的殿内。他步履沉稳,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周礼的经纬之上,最终行至距离御阶九尺之遥的方位——依照古制,这是诸侯朝觐君王应止步的位置。他在这个距离停下,身形微顿,然后双膝缓缓跪落,宽大的袍袖铺展于华贵的地衣之上,额头深深地抵在手背上,行那最庄重、最臣服的五体投地叩拜大礼。整个过程中,腰间悬挂的组玉佩饰随着动作轻轻触碰,发出清脆悦耳、节奏分明的声响,在这宏阔空旷、幽深如渊的大殿里,竟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得刺耳。

叩拜完毕,他恭敬起身,垂手肃立,等待着来自御座之上的纶音。

然而,御座之上,只有一片无边无际、足以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蔓延。只有烛火偶尔噼啪的爆裂声和周桓王冕旈上玉珠相互轻微碰撞的细碎声响,清晰可闻。

仿佛过了一个漫长的春秋轮回,少年君王那刻意放缓、略显平板的声音才穿透玉旒的隔膜,自殿宇高处传来,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距离感,毫无应有的温慰与嘉许之意:“郑伯远道来朝,辛苦了。家中内乱已平,邦国安泰否?可还有他事需奏闻?” 平淡如水的话语,如同在询问一个寻常大夫的境况。

庄公袖中的五指于刹那间倏然收紧,骨节在宽袖的掩蔽下无声地泛出青白之色。面上却如同古井深潭,未显一丝波澜。他微微抬头,目光平稳,试图穿透那层朦胧扰人的玉旒屏障,望向高处:“托天子洪福,克定家难,邦国粗安。臣……无他事可奏。” 他省略了所有关于鄢陵之战、关于平定叛乱、稳定周室东翼屏障的细节陈述,仿佛那些不过是打扫了一次庭院。

“既无事……”周桓王的声音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释然般的轻松,“卿可暂退,安歇片刻。”仿佛眼前站立的并非一位为周室藩屏立下功勋的雄主,而是一位仅仅履行了例行义务的普通使臣。他甚至没有赐座,没有一句温言褒奖,只是随即转向侍立一旁的老臣虢公忌父方向,用几乎听不出情绪波动的语调吩咐,“虢卿,代朕引郑伯退下安置。”

这,就是全部了?没有赐宴?没有慰劳?没有哪怕一句关乎郑国荡平内乱、涤清王室东翼潜在威胁的功勋的言辞?天子仿佛全然无视了郑国这场新胜的含金量与对王室的潜在意义。一位身着低阶寺人服饰的内侍,匆忙而又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卑微趋前,双手所捧的托盘里,只有一只黯淡无光、磨损了边角的青铜耳杯,杯中清寡如水的酒浆微微晃动着,倒映出殿梁模糊扭曲的影子,更显得寒酸之极。

郑庄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那寒酸的耳杯上一掠而过,最终定格在周桓王那年轻、被冕旒遮蔽了真容的面孔之上。在那珠串的缝隙间,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少年天子不易察觉的、刻意展现的审视,一种居高临下的打量。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怒意骤然从心底翻腾而起,如同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我郑国自先祖桓公便为周室屏藩东土,先父武公于幽王之难后倾力护持平王东迁!如今我寤生荡平家国祸患,为王室肃清东翼门户,今日所求,不过天子一句公道之词,一席暖身之宴!这岂非臣子本分?这难道不是周礼所载?!宽大的袖袍内,他的指尖触碰到那枚温润如脂的玉圭——他觐见时恭敬献上的礼器,此刻那温润的玉质却变得坚硬冰冷,硬得如同冰棱,深深地硌入骨髓。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力道,将它攥成齑粉!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