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洛邑,风还带着凛冽的刀锋,切割着王宫飞檐下悬挂的冰凌,发出细碎尖锐的声响。宏伟的太庙宫门前,鲁武公姬敖立在朱红的廊柱下,一身沉厚的玄端朝服,领缘刺着威严的暗纹,腰间悬着一块打磨得温润的蟠龙古玉。他身后两步,肃立着两名年轻的公子,长子公子括,三十许人,身形魁梧如松,面色沉静似水;少子公子戏,约莫弱冠,眉眼间尚存几分少年人的飞扬,对周遭的一切透出无法掩饰的新奇,目光总忍不住溜过那些矗立的铜铸蟠龙大柱,扫向殿门深处隐约透出的辉煌灯火。
侍立在武公身侧的,是鲁国大夫樊仲甫。素色的皮弁下,鬓角染霜,颌下疏朗的花白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宽袍大袖垂落,双手习惯性地交叠覆于身前,指节因风霜和长期紧握简牍而显得嶙峋、略显僵硬。他目光低垂,只定定地看着甬道上打磨得光亮如镜的青色石板,仿佛要从中读出某种早已注定的纹路。空气凝滞厚重,只闻远处鼎彝之声沉稳肃穆地穿透宫墙而来,那是为太庙之祭而作的仪式前奏。
殿门在沉重的吱嘎声中洞开。明亮的光线带着暖意和肃穆的威压瞬间涌出,几乎刺得人眼发痛。侍官高亢的唱喏声响起:“鲁公觐见——!”
姬敖深吸一口气,下颌微微绷紧,那份沉稳的国主姿态如同磐石。他抬足迈过高及膝盖的朱漆门槛。公子括紧随其后,步伐不疾不徐,宽厚的肩膀未曾有丝毫晃动,只余下绣着繁复云雷纹的衣袂在步履间轻微翻卷。公子戏眼底掠过一瞬的紧张和兴奋,下意识地挺直了腰,也跟了上去。樊仲甫走在最后,脚步刻意放得极缓极轻,他枯瘦的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腰间丝绦下悬挂的一枚刻满细密古篆的小玉佩,那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稍稍压下了心中那块不断下坠的顽石。
周宣王姬静,高踞于庙堂丹陛之上那硕大的玄鸟纹饰屏风前。年近不惑,面庞保养得宜,长眉斜飞入鬓,细长的眼眸总习惯性地微微眯起,显出些许睥睨,又或是对眼前一切的某种审视与挑剔。他身着九章玄纁冕服,玄色底子上朱红的火焰纹张牙舞爪。此刻虽依礼未带玉冕,只束了白玉小冠,但那通身威严自生的气度,已然如实质般笼罩着整座殿堂。
“鲁公辛劳跋涉,襄赞宗庙祭祀,勤勉可嘉!”宣王的声音清越,带着上位者特有的矜持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大殿的每个角落。
鲁武公带着儿子们依礼叩拜:“臣奉守邦国,为天子效力,分内之事。托天子洪福,方得平安觐见。”他起身后,便示意长子公子括上前复命。
公子括趋前一步,再次深深一揖。他的声音宽厚洪亮,汇报着鲁国的民情年岁、守御之状。言辞恭谨有序,如清泉淙淙,既清晰又稳妥。每句话都仿佛经过称量,滴水不漏,显示出主君之材应有的持重与条理。宣王在宝座上只是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轮流轻扣着那雕琢着饕餮头的紫檀扶手。
正当公子括声音落下,殿中短暂的寂静将散未散之际——
“嗯…”宣王忽地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鼻音,打断了这合乎仪轨的节奏。他那双细长的眼眸,越过了恭立殿中的长子括,竟似带着某种探寻的猎奇,径直投向了武公身后那位年轻气盛的少子。公子戏年轻,又从未被寄予大统的厚望,心中本就少了那份沉重的枷锁。此刻感受到天子的注目,他忍不住稍稍抬起眼睑,目光瞬间与御座上那道居高临下的眼神撞了个正着。年轻公子眼中那种未磨尽棱角的光芒,那种未被规矩彻底束缚的精气神,似乎比殿前陈列的明珠宝器更让宣王觉得刺目而有趣。
宣王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忽然直接向那少年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闲聊的随意:“小子!”
公子戏似乎怔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挺直了腰杆,声音清脆地回应:“臣在!”
“汝观我王畿宫室气象,比之汝曲阜如何?”宣王问道,身子微微前倾,那姿态像极了一只看到了好奇猎物的猛禽。他宽袖滑落,露出手腕上一串光滑温润的珊瑚珠子。
公子戏的心猛地一跳,热血涌上年轻稚嫩的面颊。他几乎未作多想,脱口道:“洛邑王居,钟鸣鼎食之盛,岂臣下小邦可比!曲阜城池,不过土堑泥垣,唯有四时农桑之艰,守国丁壮之苦罢了!何敢言气象?”
他年轻清朗的声音回荡在肃穆的太庙殿宇中,那份未经修饰的直率显得突兀而真实。话音出口,他才陡然惊觉,慌忙低下头。然而,年轻的心跳声似乎仍在寂静的殿堂里咚咚作响。
“好!甚好!”宣王抚掌笑叹出声,目光灼灼地盯着公子戏那因羞赧而泛红的耳根,“不饰虚辞,勇于直言,有孤少年时之气象!方是我姬周血脉男儿本色!”他的赞叹显然出于本性,却又带着一种君王独有的恣意,完全无视了鲁武公和公子括瞬间变幻的脸色,也全然不顾周遭侍立的内官与大臣们眼中掠过的复杂神色。“小子,近前些,再与寡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