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早已不是昔日光景。
昔日熙来攘往的大道弥漫着一股衰败的气息,仿佛整座都城都在缓慢地腐坏。夯土的城墙斑驳,像是生了顽固的癞疮,雨水冲刷出的沟壑狰狞地盘踞其上,显出一种病入膏肓的枯槁。曾经人声鼎沸、车马喧嚣的宽阔街道,如今寂静得可怕。偶有行色匆匆的人影闪过,也都紧紧佝偻着腰背,面黄肌瘦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警惕地窥探着四周的动静,仓惶如惊弓之鸟,又似暗渠里潜行的鼠类。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浑浊气味——是角落里无人掩埋便悄悄腐烂的尸体散发出的甜腥恶臭,混杂着家家户户因惧怕“诽谤之罪”而紧闭门窗、长久不通风所积攒下的污浊陈腐。整个镐京,如同一具覆盖着锦绣华服的庞大尸骸,内在早已腐朽不堪。
城东深处,召公虎的府邸在这片死寂里,像一座沉默的孤岛。府墙高耸,门禁森严,隔绝了外面那个疯狂的世界。可高墙也关不住外面愈发尖锐的风声。自从厉王贪利,任用荣夷公行“专利”之策,山川林泽之利尽归王室,断了百姓千百年来赖以维生的活路;巫祝横行,罗织“诽谤”罪名,无辜者血染街市……那低哑的愤怒便在坊闾间如毒草般疯长。风声里夹杂着王城卫队沉重的脚步声和铜戈拖曳地面的摩擦声,像钝刀刮在骨头上的声响,每一次响起都让府内之人不自觉地绷紧身体。
召穆公——姬虎——独自立在庭院深处那间临窗的书斋内。他身量高而挺拔,穿着一袭半旧的玄端深衣,布料的纹理细密清晰。此刻正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几杆萧瑟修竹在初秋的风里无精打采地摇晃。窗棂投下的阴影深浅交织,如同他眉宇间那道无法抚平的刻痕。书案上散落着几卷沉重的竹简,其中一片摊开着,是他月余前强谏厉王的谏书,墨迹如铁画银钩,锋芒毕露,直指专利乱政、卫巫害民的种种暴虐。然而最终的结果,不过是石沉大海。君王那双曾几何时还闪烁着锐利光芒的眼睛,早已被权势和谗言蒙蔽,只剩下固执和猜忌的冷硬光芒。
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老管家无声无息地进来,垂手禀报:“主君,虎贲营的旧部传信。”
“说。”姬虎的声音低沉而微带沙哑。
“乱民又起……这次在城南……打砸了……”老管家的话语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杀了两个收山赋的胥吏……卫巫的密探死了好几个……”
姬虎的肩背陡然绷紧一瞬,像一张被拉满的强弓,但随即又缓缓松弛下来,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沉重叹息,似秋风卷起枯叶,最终沉没于冰冷的地面。窗外竹影摇曳不定,将更深沉的暗影投在他的侧脸上。“知道了,退下吧。”
就在管家将退未退之时,府邸侧后方那道专供运送柴草杂物、鲜少启用的角门方向,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急促的拍门声。那声音细碎而混乱,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惊惶,如同被猎人逼入绝境的幼兽在用爪子拼命刨抓最后的生路。
“咚、咚咚!咚咚咚咚……”
管家刚想开口询问,姬虎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电,挥手制止了他。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水蛇,顺着他的脊椎盘旋而上。他大步跨出门槛,越过庭院中错落的青石小径,亲自向那被高墙阴影吞没、布满青苔的角落走去。
门拉开一道仅容一身的缝隙。
一股被汗水、恐惧和尘土浸透的腥咸气息猛烈地冲撞进来。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死死抠住门框边缘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随后,一个瘦小的身形几乎是滚爬着跌进了门内,沾染着污秽泥土的重环素锦外袍裹在身上,显得宽大而不合体。少年滚倒在地,又手忙脚乱地试图爬起,沾满污垢和划痕的脸上泪水纵横,却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呜咽,唯有胸膛剧烈起伏,发出急促的拉风箱般的喘息。正是太子姬静!他头发凌乱,玉冠不知失落何处,脸上只有刻骨的惊恐,一双因为过度恐惧而睁得奇大的眼睛,在看清眼前人影时,如同即将溺毙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芦苇,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召公!”太子口中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带着哭腔,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碾碎的砾石,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救……救救我!他们要杀我!父王……父王在离宫……”
姬静的身后,只有几个同样满身狼藉、负了轻伤的东宫侍卫,倚着门框勉强支撑,个个血污满面,眼中尽是无助的绝望。
姬虎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瞬间明白了那拍门声为何会如此熟悉又如此刺耳。几个月前,他曾在宗庙那肃穆厚重的廊柱下,拦住要去告发诽谤者的厉王,以沉痛的声音讲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箴言。那一刻厉王眼中掠过的不耐与君王那声“迂腐”的斥责,此刻都化作尖锐的回响,狠狠刺痛他的神经。眼前的太子,是那些他无法阻止的酷政最直接的、鲜活的祭品。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曾经提笔书谏、也曾挽弓射敌的手,此时异常沉重,却又异常坚决地按在太子不住颤抖的稚嫩肩头。入手一片冰凉湿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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