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的初春素来带着冷峭威严。料峭寒风仍卷着细沙呼啸在王畿的阡陌之间,那点怯弱的新绿还无法穿透冬末的严霜。宫城之内,偌大的庭院显得空荡而寂寥,唯有时而飘过宫檐的风声低诉,反倒更添几分压抑。空气滞重,沉甸甸的如同凝固的铅块,隐隐夹杂着散不开的草药辛涩气息。仿佛时间在每一处雕饰、每一块巨大的铺石之上都延缓了流动,一切生机似乎都被那高耸宫墙上弥漫的森然气息给死死压制住了。
“当——当——”
浑厚而带着陈旧疲惫的钟声,自太庙方向沉沉荡开,穿透洛邑上空灰蒙蒙的霭气。这非祭非祀的异响,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死水,激起整个王城压抑已久的涟漪。
洛邑的王城,瞬间被惊醒。沉重宫门次第洞开,驭手们的鞭梢在空中抽击出短促尖锐的呜咽,催促着健硕的青马。络绎不绝的车驾碾过石板御道,辘辘之声在深宫高墙间反复碰撞、回响,愈发显出一种仓皇。车上诸公冠冕肃然,面色凝重似结寒霜,彼此拱手相见,那礼仪性的低语中却字字透着山雨欲来的沉重。“王体违和”“国祚攸关”“社稷之忧”……这些词语仿佛无形的冰锥,一下下凿击着人心。城里的庶民们被驱赶回避,紧闭的窗扉后,一双双惊疑的眼睛窥视着这支肃杀沉默的车流。每一次钟鸣都像巨石压在胸口,令沉闷的空气几乎凝结。这是王权病弱时的声响,预示着不祥,远比烽燧狼烟更令人惶然无措。九鼎的威严,仿佛在无形地颤抖。
周天子御寝所在的明堂偏殿,此刻药雾弥漫得如同沉入了混沌的深渊。名贵的香料在狻猊形状的青铜香炉里徒劳地燃烧,却怎么也盖不住那浓得化不开的草药苦涩,以及一股更深处、若有若无的血气与溃败肌体的衰朽气味。层层厚重的锦绣帷幔低垂,隔绝了本就稀少的光线。殿内的青铜灯奴擎着昏黄暗淡的豆焰,在那华美的玉璧、牙璋上只投下摇曳不定的幽影,仿佛鬼魅般晃动。空气稠腻似胶,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沉甸甸的铁砂。
内室深处,紫檀御榻之上,年轻的周夷王姬燮被裹在厚厚的丝絮里,形销骨立。他原本身量不高,如今病骨支离,几乎在锦衾华服中陷没不见。露出的颈项细瘦如枯枝,苍白得毫无人色,皮肉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节轮廓。薄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整句的言语,只有气若游丝的断续喘息在沉闷的空气中艰难穿行。
榻边数位太医令史,面如金纸,汗透重衣。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跪坐于地,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匙浓黑的药汁,颤抖着手腕欲喂入王口中。那药汁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混合气息,既有山间老参的清苦,又有深林芝草的异香,更有不知名矿物烧炼后的焦灼和金石毒烈之气,其中似还隐着一丝腥甜。
“咳…咳咳…”药匙仅仅沾湿唇瓣,剧烈猛烈的呛咳便撕裂了死寂。姬燮瘦弱的胸膛像急欲炸开的破风箱般剧烈起伏、痉挛,每一次抽吸都耗尽了力气,牵动着全身紧绷欲断的筋肉筋骨。几点药汁与涎沫飞溅,落在织锦缎被和太医官那深青色的朝服衣襟上,洇开几团更深的暗色。
“王上息怒!王上息怒!”太医们慌忙叩头告罪,额头与冰冷的地砖碰击出沉闷的响声。衰老的太医令史抬袖想去擦拭周夷王嘴角的药渍,枯瘦的手却抖得如同秋末寒风中的残叶。病弱的王猛地别开头,用尽残余的气力将那只手狠狠推开,喉间发出一阵类似呜咽的嘶鸣,那双深陷于暗紫眼眶中的眸子猛地睁开,混沌地扫过内室每一个角落。
那目光浑浊粘稠,如同久滞的枯井死水,透着绝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却意外地在最后掠到某处时,剧烈地挣扎了一下——屏风方向,一面巨大无比的青铜兽面纹屏风屹立于榻侧。
屏风狰狞威严的兽面之上,那双高高凸出的巨大眼球纹饰,以镶嵌了某种黯淡深色宝石的眸子,正诡异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具在病痛中呻吟辗转的残躯。那冰冷的、非人的俯视,仿佛凝固了某种永恒的讥诮。病床上的肉身与兽面屏风上的倒影,形成一种绝望残忍的互望。
殿外压抑的骚动蓦地高涨起来。
“来了!”一位年轻些的太医令史听见殿外越发近了的繁杂靴履踏地、衣衫摩擦、甲胄铿锵的交响,忍不住低呼出声,那声音里竟夹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如释重负和惶恐杂糅。他慌忙垂下头去。
沉重阔大的殿门在一阵“吱嘎”声中被肃穆地、缓缓推开了些许。一股更为冰冷锐利、挟带着室外初春风沙气息的气流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药雾与死亡气息。但与之同时涌入的,是一股无形无质却更为沉重的东西——数道目光,如同锋利的、饱含重量的冷兵器,穿过狭窄的门缝投射而来。那目光交织着忧惧、期待、审视……以及某种在黑暗深处无声滋生的野望。它们落在周夷王惨白汗湿的额角、空洞的眼神、无助微颤的唇瓣上,然后又掠过太医们低俯的脊背,最终也落在那巨大的青铜兽面之上。屏风上的兽眼,在这来自诸侯权臣们的冰冷注视下,似乎闪烁着更加幽暗不明、难以捉摸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