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岐的都城矗立在广袤的渭河平原之上,用厚重的夯土城墙围裹,如同匍匐于大地胸怀中的一头巨兽。天空沉沉,浓重铅云低垂,挤压着那堵灰褐色的高墙,也挤压着城墙内每一颗饱受重创的心。城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风亦停滞,只留下沉闷的空气,滞涩如死。
刚刚继位西伯的姬昌一身斩衰麻衣,粗糙的麻刺摩擦着他年轻的颈项,留下一道道扎心的印痕。他立在宗庙大殿前广阔肃杀的广场之上,身姿挺拔,瘦削的身影被四周肃立的群臣衬托得既孤绝又刚毅。然而那一身的重孝之色,却在无言地痛诉着无法愈合的创口——他的父亲季历,西伯侯,被商王帝辛在殷都祭天高台处以醢刑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西土。那暴烈的腥气仿佛穿透千里时空,此刻正弥漫在每一口呼吸里,带着咸腥的铁锈味和一种绝望的粘稠。
姬昌的目光越过广场,落在远处紧闭的巍峨宫门上。宫门之外,是他初承权柄、风雨飘摇的周邦;宫门之内,是承载着父亲最后生命悲鸣的宗庙。棺椁就停在幽暗肃穆的正殿深处。他能感觉得到那种穿透厚木和砖石的冰冷,如无数支看不见的冰锥,狠狠扎进自己的脊椎里。胸腔中的热血在奔流,撞击着骨骼,带着火焰烧灼似的痛楚。那不是懦弱的泪意,是炽热浓稠、足以燎原的愤怒,以及对“侯非侯,王非王”残酷法则的深透体认。
一阵沉重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空旷的广场激起微弱而空洞的回响。一个须发如霜、骨瘦嶙峋的老者,在两名族人的搀扶下踉跄着靠近。他便是太宰泰颠,季历股肱老臣。老人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姬昌的胸膛,直抵他内心翻腾的血海,声音干涩如砾石摩擦:“伯侯……”他喘息的间隔长得令人窒息,“先君……归天之时,血……浸透了铜柱下的青石板,殷红渗进石纹……天地变色……鬼神……同悲……” 每一个字都似从肺腑深处咳出的血块,蕴含着濒死的痛楚。
姬昌的身体僵硬地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攥紧,粗糙的麻衣在掌心绷紧、发皱。那攥紧的拳头里,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显得发白,仿佛要把那股沉甸、几乎能撕裂内脏的悲恸硬生生挤压进骨髓深处。他猛地仰起头,视线投向沉郁如铅的穹苍,牙关紧咬。就在抬头的瞬间,一丝带着金属般清冽凉意的秋雨终于挣脱了阴云的束缚,无声地滴落,冰冷无情地砸在他倔强仰起的脸颊上。雨水混合着某种滚烫的东西,迅速滑入他僵硬的颈项里,留下潮湿而战栗的轨迹。
“太宰。”他终于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低沉中带着不可摧折的强硬,穿透广场上滞重的雨气和肃杀氛围。“父亲的血,渗透了殷商的柱石,亦将……渗透周人的魂魄。”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如墨的天空,目光落在广场边缘沉默肃立的群臣身上。他们的面孔或沉痛、或忧惧、或茫然,如同风中摇曳不定的蒲草。这片土地,这国祚,如同风雨中行将倾覆的舟楫,正摇摇欲坠,急需一副钢铁铸就的骨架来支撑。
姬昌的目光在一张张焦虑和迷茫的脸上掠过,最后停驻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那上面残留着雨水与泪水的冰冷湿痕。他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岩石撞击般的决断与重量,足以将周遭哀伤与绝望的空气凝结、敲碎:
“从今往后——寡人所行,当令周土,稳如磐石!令四方英杰,如百川归流!”
话语如同锋利的投枪,撕裂了沉郁的空气,稳稳钉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底深处。那些原本哀戚茫然的脸上,瞬间滋长出一缕奇异的光彩,微弱却坚韧。稳如磐石?百川归流?这不仅仅是君主继位的铮铮誓言,更是一具巨大的石碾,将以雷霆万钧之势碾过眼前泥泞的土地,也终将碾向盘踞东方的那座染血的巨城。
初冬的西岐,褪尽了秋末萧瑟的华服,显露出黄土大地最本质的素朴与坦荡。风毫无遮拦地掠过旷野,在宫室檐角发出尖利空洞的呼号。自姬昌立誓“稳如磐石、百川归流”后,整个宫城仿佛卷入无形的湍流,昼夜流转不息。
每日天色未明,宫苑深处那片议事堂中便已燃起明亮晃动的松明火光。侍者将厚厚的刻着各地讯息的简册小心搬入,竹木相击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噼啪声响。姬昌几乎整日踞坐于厚重的木案之后,那张年轻却早显端凝如石刻的面孔在跳跃火光下明暗不定。案前堆叠的简牍日渐高涨,如同亟待他亲手削整的山峦。他逐一拿起,目光沉静地抚过其上曲折深刻的文字,时而凝神沉思,眉间蹙起川纹;时而执起锋利的刻刀,在另一片空白的竹面上果断地划下新的政令和章程,笔画间透出沉厚坚毅的力量。那节奏稳定的刻划声和竹简轻微的碰撞声,便是新政最初的心跳,在古老殿堂里孤独而执拗地回响。
“伯侯,”太宰泰颠的声音打破了这刻字声里的寂静,带着一丝忧虑,“近日从大邑商方向迁来的国人,比上月又增了一成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