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辛觉得四肢百骸都陷在一摊融化的寒冰里。这寒冷并非仅自外界刺入骨髓,更像是从身体最深处弥散开,沿着血脉冻结了骨头缝中每一寸生机。他倚在鹿台内殿那张曾用整块墨玉雕琢的御座上,触手可及处,冰冷滑腻,竟没有一丝曾经熟悉的、被权势捂热的余温。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椅子,此刻只徒然吸收着他身上最后一点温热。
外面隐约传来些声音,既乱且吵杂,似奔逃,又似垂死的哀鸣,如蝼蚁临死前的嗡嘤,又飘摇如风中的残烛。这声音钻进帝辛耳中,非但没有激起他一丝波澜,反而像隔着一层厚重冰冷的泥沼,遥远、模糊得不像真实。他努力想动动手指,指尖麻木得像是石雕的一部分。
风不知从哪个开裂或破碎处钻了进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卷起帷幔残破的纱角,无声地拂过他的脸。那一刻,帝辛才感到一丝真切的冰冷。
他垂着眼帘,视线落在脚边不远处。那里斜倒着一只三足青铜酒爵,深红的液体泼洒出来,在玄色地衣上泅开一片不规则的黑紫色污迹,像一片凝固了的、粘稠的血。空气里弥漫着甜得发腻的酒香,混杂着铁锈般的腥味,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个苍老颤抖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跪伏在他脚边那块黑紫色的污迹旁,像凭空长出来的一片黯淡苔藓。是掌管内廷器物多年的老宦。
“大王……”老宦的声音干枯嘶哑,每一个字都仿佛摩擦着枯骨,“……周人……周人已突破朝歌南垣了……叛军的旗……清晰可见……”
帝辛眼珠极缓慢地转动,浑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老宦那张沟壑密布、沾满黑灰的脸上。
“……太师……箕子呢?”他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含混,如同梦呓。舌头似乎也被冻僵了,转动艰难。
老宦的身体剧烈地筛了一下,额头几乎要贴上那滩冰冷的酒渍:“……殉……殉国了……”
帝辛的眼睫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越过老宦低伏的、枯瘦的脊背,投向内殿深处那片沉重的幽暗。那里曾经琳琅满目,堆叠着四方贡来的珠玉奇珍,流光溢彩,如同封存了漫天星辉的秘库。如今那里却空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抹去了一切璀璨,只余下一些残余的木托、散架的漆盒、翻倒的空青铜尊彝,如同猛兽啃噬后散乱的白骨,凌乱地弃在尘埃里。
鹿台……他倾举国之力,征发万民血汗修建的鹿台,这如通天之树般耸入云霄的神台,这汇聚了他毕生搜刮的奇珍、妖媚与威权的最高象征……如今空得像个巨大的、冰冷的石穴,散发着死亡般的孤寂和寒意。
“周人……还没到……孤的……金库呢?”每一个音节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
老宦似乎被噎住了,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咯咯声:“……守库的内臣……大半……投了叛军……”
一阵刺骨的冰风穿堂而过,扯动着帝辛散落鬓边的几缕花白乱发,贴着枯槁的面颊。他灰暗的眼底倏地燃起一小簇怪异的暗火,像风里挣扎的残烛。然而火焰烧灼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冷。
“扶……扶孤……”他挣扎着想从那冰冷的墨玉椅上支起身体,肩膀沉重得仿佛压着九鼎。他指着那片空荡的黑暗,“去……孤的宝库……带……带上火盆……孤……要……烧点东西……暖暖身子……”
老宦吃力地撑起他。帝辛大半身体的重量压在那佝偻的背上,脚步虚浮踉跄,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寂静里,足下厚重的殷商玄衣曳过冰冷的地砖,发出窸窸窣窣不祥的声响,如同死亡的低语。墨玉座下那滩深红的酒渍,在他身后冷漠地注视着他每一步踉跄的行走。
空旷的库房里,冰冷与寂静如同实体般挤压过来,几乎令人窒息。曾经琳琅满目的珍宝被洗劫一空,留下的除了笨重不便的青铜礼器,便只有一些价值稍低的玉饰、奇石、杂宝,零乱散落,在角落里泛着蒙尘的黯淡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却冰冷的焚香余烬的气味,混杂着木料开裂和陈年宝物的怪诞气息。高大无窗的四壁如同巨大的棺椁内壁,沉默地围拢着残余的破碎与死寂。
老宦从别处拖来一个硕大的方形青铜火盆,盆壁厚重,外饰饕餮狰狞的兽面,因长久使用而沾满一层油腻腻的黑烟灰烬。他将盆艰难地挪到帝辛脚边不远处,冰冷的铜器摩擦着石砖地面,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锐响。另一个内侍则手忙脚乱地在角落里翻找引火的薪柴与松脂。火光最终倔强地窜了起来,起初只是几缕脆弱纤细的红舌,贪婪地舔舐着粗粝的木柴,渐渐有了气力,向上攀爬,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火焰像一群赤红的毒蛇在青铜盆中交织扭动,火光开始不稳定地跳动,撕扯着库房内深沉的幽暗。
帝辛被安顿在一方冰冷的蒲团上,老宦跪在他身侧。火光的暖意极其有限,跳跃的光影在帝辛脸上流淌,更显出他深刻的皱纹和无神的双目仿佛凿刻在石块之上,沟壑纵横间堆积的全是尘埃与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