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乙亡于雷殛,文丁登位称王。
铅灰色的彤云沉沉压在王宫高耸的朱漆巨椽之上,宛如盘踞其上贪婪噬咬血肉的远古恶兽,其暗沉的阴影几乎吞噬了下方重重叠叠的巍峨宫殿群。初冬的寒风,带着尖锐的哨音,裹挟着沁骨的凉意,在层叠如云的飞檐斗拱间疯狂穿梭、啸叫,像无孔不入的幽灵,轻易便钻入了每一扇窗棂的缝隙,每一处瓦当的罅隙。这股蛮横的冷意,终于狠狠地撞开了人君寝宫那两扇厚重如山的玄色门扇。冷风像裹着冰针的洪流,瞬间灌满整座寝殿,骤然刺入骨髓。
文丁,名子托,新继位的商王,猛地自那纠缠不休的梦魇中挣脱,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昏暗中骤然睁开。冷汗湿透了深衣内衬,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梦中荒原的景象仍未消散:无尽焦土,四野狼藉。残损变形的车架如同被巨力扭曲抛撒的尸骸,散落其间。更刺目的是那碎裂的焦黑躯块——那曾令西北诸方国、无尽戎狄闻风丧胆,名号如雷霆贯耳的父王——武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那是皮肉、油脂和上等梓木被天火猛烈焚烧后凝固的狰狞气味,浓稠得化不开,仿佛无数细小的黑色颗粒沉浮在鼻腔深处。
梦境仿佛有声音:天空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撕裂开一道伤口,金蛇狂舞的惊雷,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威能,狠狠砸落!那震耳欲聋、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轰鸣余音,此刻仍在耳际深处嗡鸣不绝,撞击着颅骨,带来阵阵眩晕。
那荒原上的焦雷!狂暴无匹,可镇万邦雄主,亦可噬王畿至尊!
每每忆及此景,一股源于血脉最深处的冰冷恐惧便会像湿滑坚韧的巨蛇般将文丁死死缠住、攫紧,连带着手指与脚趾都僵硬发麻。这商王之位,尊荣至隆,犹如承载昊天意志、沟通人神的神器九鼎,此刻于文丁,却仿佛悬在汹涌肆虐、永不止息的天雷暴风之中,一具孤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脆弱鸟巢。下方,方国诸侯蠢蠢欲动,戎狄蛮貊虎视眈眈,每一个方向的暗影里,似乎都在无声地酝酿着足以将煌煌大邑商彻底吞噬、撕碎的滔天暗流。一种源自骨髓的直觉在疯狂嘶鸣:文丁能清晰感觉到,王朝那辉煌宏大、不可一世的巍峨躯壳之下,正有一股无法言说、却无比真实的朽蚀之力,如跗骨之蛆,悄然扩散、蔓延,无声无息,却一刻不停地啃噬着维系这数百年基业最深处、最为根基的命脉!
殿外,庭院深处。一株孤零零的千年老柏在无情的寒风中剧烈地摇摆、挣扎。它的躯干嶙峋斑驳,覆盖着岁月刻下的深刻创伤,深褐色的表皮裂开无数纵横交错的绝望口子,裸露出内里苍白干燥、了无生气的木质,宛如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被粗暴剥去外皮,绝望地向世人展示其腐朽的筋骨。
“大王…”一个细弱、刻意压低的嗓音响起,打断了这沉重的死寂。一名近侍几乎是匍匐着挪进殿内,额头深深抵在冰凉的地砖上,身体因敬畏而微微发颤。“大王,周侯季历遣快马报捷,献翳徒戎三酋之首级!其车驾已至城外十里,请旨定夺!”
“周侯……”两个字从文丁干涩的喉咙中挤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仿佛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入心湖,搅起沉闷的浊泥,一股沉郁的浊气在胸腔中迅速翻涌、膨胀,闷住心脉,压得文丁几乎喘不过气。西北的季历,那个来自岐山下、周原上的方伯,其势日炽,如今更像是一枚钉在大邑商西大门咽喉上的冰冷而锋利的棘刺。他的马蹄,踏着余吾戎的尸山、趟过始呼戎的血河,一路狂飙突进,向着权力的最高殿堂呼啸而来。那声势煊赫、不敬王命的脚步声,已然清晰地震响在朝歌城厚实的夯土城墙之下。
短暂的沉默,唯有窗棂被寒风撞击的噼啪声。文丁看着殿外那株风中残喘的老柏,目光扫过其裂开的躯干。
“备好朝服,”文丁的声音出口,嘶哑得仿佛被沙漠的风暴灼烤了一整夜,带着深深的倦怠。“命太常于城外十里驿,摆开最高仪仗迎候周侯,仪制…按九命之礼!”顿了一顿,几乎是咬着牙补充,“加等!”
殿下的近侍身躯一震,似乎不敢相信这逾格的恩赏,随即更深的俯身:“唯!谨遵王命!”
指令下达的瞬间,一股冰碴般的冷意,如细针般穿透重重华服,丝丝缕缕,准确无比地扎进了文丁心脉深处最要害的地方。
天色微明,灰蒙蒙的,仿佛隔着一层沾满尘土的劣质绢帛。朝歌宽阔得可容五车并驰的中央大道上,巨大的包铜车轮碾压着坚实的黄土夯层,发出沉重而连续的隆隆声,碾碎了清晨最后一点残存的、如同薄纱般的静谧。道路两侧,早已被王城司隶清空的普通百姓并未真的散去,他们衣衫褴褛,瑟缩在远处的街巷口、土垣下,黑压压地跪伏着,将身体尽可能地缩进阴影,只敢用眼角余光惊恐地偷觑那威严赫赫的车队。车驾如长龙般轰然驶过,卷起漫天昏黄的枯叶与呛人的尘土,混合着马匹的腥臊气息,形成一股压抑的尘烟,将沿途一切卑微的生机都遮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