洹水北岸的夏风,饱含着腐烂水草的黏腻、河底淤泥深处沉积万年的腥浊以及丰沛水汽蒸腾而上的湿重,三者融汇成一锅浓稠窒息的热汤,带着某种难以驱散的滞重感,淤塞在奄都的每一处角落,渗透进每一寸宫墙殿基的骨髓深处。夕阳垂暮的余晖,带着一种病态无力的橘红,浸染在这片曾见证数代商王荣耀与沧桑的古老都邑上,非但未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那些因潮湿浸染而剥蚀坍落的夯土台基、被霉绿侵蚀开裂的立柱梁架,染成一片凝固的、近乎溃烂的惨褐之色,如同溺毙多时的浮尸面皮,在黯淡天光下泛着死气沉沉的蜡光。盘庚步履沉重而稳定,一步、一步踏过王宫前庭冰冷的青石甬道,沉厚的麻履底部与石面紧密摩擦,发出的每一丝轻微“嚓嚓”声,都在这片死寂沉闷的空气中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刺耳,敲打着他自己耳畔的鼓膜。
脚步毫无征兆地停滞。几丈之外,偏殿低矮的门廊投下一方浓重的阴影,如同巨兽张开的污浊咽喉。那阴影的角落里,蜷缩着两名年轻的宫人。他们的面颊并非苍白,而是呈现出一种泥土般的灰败,嘴唇不见血色,浮动着极不健康的青紫斑块,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寒毒侵蚀了生机。他们的身躯像寒风中的枯叶,在无法自控的痉挛中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微的吸气都抽噎着,如同被无形的风刃撕扯着布满破洞的烂布,发出令人心悸的断续锐响。突然,其中一人如同被无形的巨拳击中胸腹,猛烈地躬下腰身,胸腔爆发出被碾碎般的呛咳声,身体蜷曲如虾米,最终支撑不住,整个扑倒在地,剧烈地干呕起来。粘稠的污物从他指缝间艰难渗出,并非单纯的呕吐物,而是混杂着细如发丝般血缕的、令人作呕的黑绿色黏涎,迅速在冰凉的石阶上洇开一小片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污迹。一阵风吹过,裹挟着这股酸臭、甜腥与腐草混合的死亡气息,直扑盘庚面门。他眉头微微一蹙,鼻翼不自觉地轻微收缩,深邃的目光只在那两具濒死的躯体上掠过极其短暂的一瞬,便果断移开,投向更远处沉沉的暮色,仿佛甩掉沾染在袍袖上的一点污尘。
老臣甘般紧随其后,目睹此景,胸中翻涌的焦灼几乎冲垮他年迈的喉咙。他那斑白的山羊胡须微微颤抖,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找到声音,嘶哑而急促:“王上……都看见了?自暮春伊始,这病邪就如跗骨之蛆,死死盘踞在奄都不散!秽气自洹水之滨滋生,日益深重……已有……”他喉头痛苦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的不是唾液,而是苦涩的胆汁,声音干涩地挤出难以启齿的字句,“已有百余人,化作累累白骨,深埋于东郊那片野草丛生的乱葬之地了。今日晨起,臣卜筮……” 话音未落,一旁的史官已如训练有素的猎犬,闻声而动,双膝着地重重跪倒,双手恭敬地高擎过顶,呈上一块已提前精心刮削、钻凿处理过的龟甲。那块深褐色的甲片虽不大,但经火灼烤后爆裂开的纹路却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扭曲姿态,如同无数细小毒虫蜷曲扭动。尤其一条主脉般的裂缝,带着狰狞诡异的枝杈,蜿蜒着直刺向甲片边缘一道深暗得如同地狱入口的醒目断口,裂口边缘参差锋利,不似自然开裂,更像是某种饱含怨毒与诅咒的垂死标记。史官的声音仿佛也被这死兆感染,在愈发浓稠的暮色里带着刻板的公式化之下难以掩饰的悚然:“王上……龟兆呈‘断舌之谶’!此乃……主大凶之兆!老巫咸戊解读,此兆昭示……天地之气闭塞不通,生灵万物惶惶不宁,此象尤为凶险,尤应于……王居这旧奄之地……”后面的话语被他死死咽回喉咙深处,唯余一片压抑得能拧出水来的沉重沉默,重重砸在盘庚的耳中,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盘庚的目光落在那龟甲上宛如活物的裂痕上。宽大的麻质袖袍之下,他原本自然垂落的右手食指与拇指无意识地、用力地互相搓捻、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随即又僵硬地松开。然而下一秒,那五根骨节分明的手指猛地收拢,紧紧攥成了坚硬如铁的拳头!断舌……闭塞……这两个冰冷而可怕的词汇,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他的脑海。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从胸腔的最深处,通过鼻腔沉重而缓慢地呼出一股带着铁锈味的浊气。那气息仿佛也沾染了奄都弥漫的腐朽,沉重得能拖曳住行人的脚步。甘般与史官俯首跪地的身影在暮光中凝固成两座卑微的石雕,等待着雷霆降临,或是更可怕的死寂。
入夜,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裹覆着这座濒死的都城。远方天际闷雷翻滚,如同来自远古洪荒巨兽沉闷而愤怒的低咆,带着万钧的重量,一遍又一遍碾过奄都濒临窒息的神经。天空似乎也被这无形的压力压垮了脊梁,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裹挟着天地之威,猛烈地倾泻而下!初时是稀疏却沉重得骇人的雨点,如擂动的巨型战鼓般狠狠砸在宫室覆盖的厚实铜皮顶上,发出空旷单调的轰鸣。但这仅仅是咆哮的前奏,顷刻之间,暴雨凝聚成一片令人心神俱溃、淹没一切的狂暴轰响!万千雨水汇聚成无边的鞭挞,疯狂地击打着铜顶、夯土、以及整座在风雨中飘摇的城池!铜皮在雨锤的撞击下发出持续、尖锐而混乱的嘶鸣,仿佛一头被困在青铜牢笼里的绝望困兽在濒死挣扎。这震耳欲聋的声浪覆盖了奄都所有细微的呻吟、病痛的咳嗽、以及深埋心底的恐惧呜咽,宣告着一种彻底的、毁灭性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