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甲在灼烤的微火下发出一阵尖细急促的“噼啪”声。商王外壬的目光死死黏在那块已被钻凿过的兽骨之上,指尖下意识地捻着腰间玉圭冰凉的光润边缘,呼吸轻到仿佛不敢惊扰悬于一线间的国运。浓重苦涩的艾草烟燎绕着帐中垂悬的玄鸟旗幡,也熏燎着他年轻而绷紧的脸庞。每一次火灼龟甲,都是一场与天神鬼魂的沉重对话。此刻,骨面上骤然挣开那道狰狞焦黑、贯穿整个兆域的裂纹,像一道不可愈合的伤口,也似一声来自幽冥的尖利咆哮。
“……凶。亡师失地之……大咎。”司卜匍匐在地,牙关紧碰,每个音节都像是从冻土里艰难刨出,带着不祥的寒气。外壬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脚下厚重的黑色漆地仿佛骤然塌陷了几分。亡师失地?失的是哪方之地?是东夷的觊觎?是那些蛰伏已久的……不安分的强邦么?初登王位的他,背负着“外壬”这个沉重的名字——依商代以天干地支命名之传统,壬水主柔,可这滔天洪水,已悍然卷至面前。难道“柔王”,终究只是个被天命无情摆布的代号?他勉强稳住心神,声音低沉而沙哑,竭力不让那份年轻王者的不安渗透出来:“……令……四野诸侯,各自警备,整饬军旅,以待王命。”
然而王命的威严在现实凶兆面前是如此单薄。不过短短一月间,深秋凄迷的寒雨尚未止歇,急报便如染血的翎箭,一支接着一支,狠狠钉穿孟津行宫略显松弛的警戒,狠狠扎入外壬的心底。
“报!姺伯姺无伤,起兵叛商!已破杞城!杞伯……殉国!”
“急报!邳伯嬴子固,联姺兵,屠杞城三日,裹胁民壮、携粮秣无数,已抵葵丘!葵丘守将弃城……”
噩耗撕裂了行宫的平静。那撕裂的声响似乎还在空旷而压抑的殿宇间回荡,带着血气和硝烟的味道。年轻的商王猛地从铺展着玄色虎皮的席上撑起身,那声名震四方的诸侯,那些原本属于王朝骨血的地方重镇,竟如朽烂的堤坝般逐一崩溃。姺……有莘氏的后裔,成汤的左相之胄!邳……奚仲血脉,夏禹车正嫡传,大商右相之后啊!昔日先祖股肱之臣的嫡系子孙,如今竟率先将刀锋递向自己承命的王国!
朝堂顿时如同被投石击中的滚水,喧沸难抑。朝会厅堂宽宏深邃,青铜大鼎沉稳矗立,袅袅的香气再也盖不住群臣间弥漫的恐慌。中大夫子般,两鬓花白如冬日的枯草,声音因激愤而尖锐得刺耳,须发皆颤:“皆谓先王不修德!怨恫丛生!若不速行厌胜祓除之祭,何解此厄!”
“岂止不修德?!”亚卿攸言出语如冰刀出鞘,冷冷斩断子般的话语。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掠过外壬那张还带着苍白稚气的脸,“先王劳民过甚!九征夷方,民疲于道!天罚降矣!而今之计,唯有速斩罪民,以牲血涂社,或可祈得天命暂转!”他袖袍内那双养尊处优的手微不可察地搓动着,仿佛已看到祭坛点燃的熊熊烈火与凄厉哭喊。
另一侧,执掌祭祀和星象的太卜巫咸面色青灰,在殿角最晦暗的阴影里发出低低的、梦呓般的呻吟:“龟甲裂兆……荧惑守心……彗星扫箕……皆凶!皆为大咎!亡征已现!王当……”后头的话如风中枯叶,断在无边的恐惧里,他缩得更深了。
外壬的手指攥紧了镶嵌着绿松石的玉圭,直至关节发白。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激辩、惶恐或麻木的面孔,想从那些纷乱的唇舌和眼神中,寻找到哪怕一丝能与王座休戚与共的担当,或者更实际些,一条哪怕布满荆棘的可行之路。然而他看到的是争相甩向上一代的“不修德”,是对血腥献祭的渴望,是对天象凶险的绝望……王朝的基石,已在脚下崩解、流沙般滑走。他心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念头:这支曾与夏末桀王搏杀的雄师,是否早已在深宫重帷之下被豢养得徒具虎豹猛兽的骨爪外相?他们的爪牙是否依旧锋利?他们的脊梁是否依然如磐石般坚定?更重要的,他们的心底,是否还存留着一丝对这玄鸟之旗下的殷商王土的忠诚?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直抵天灵,年轻的王者感觉沉重的冠冕随时欲倾颓。他猛地站起身,玄黑色的王服纹饰沉凝如夜,玉腰佩相撞发出几近碎裂的轻响。“够了!” 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行压制的怒意,更像一种仓惶的挣扎,“寡人只问——”他伸手指向阶下,“何策安邦?何计平乱?莫再纠缠过往!姺、邳刀锋及于颈项!”尾音在空旷的殿堂里荡开,激起微弱的回声。
朝堂上短暂的死寂被更深重的恐慌吞噬。没有人能回答新王这直指核心的质问。殿外,秋风从黄河的方向吹来,裹挟着浑浊的水腥和远处野地上焚烧未尽的焦糊气息,幽幽钻入这空旷的宫殿深处。
行宫的沉闷与死寂在又一道疾风骤雨般的军报中被彻底击碎。
“报!葵丘……葵丘守卒为仇所激,擅自开关追击溃逃叛军,落入邳伯于沙水河西岸预设之伏……”斥候单膝跪倒,盔甲上泥浆与暗褐色的血块凝结在一起,肩头一道翻卷皮肉的刀口还在渗着粘腻的黑红。“全军尽墨!残兵溃退五十里!邳军前锋已扎营于野马原边陲!”他声音嘶哑,带着长途奔命的干裂与无法抑制的颤抖,“姺伯亲统主力拔野马原东之大麓城!两股敌军……成钳形,觊觎……沚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