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仿若天帝失手倾覆了丹砂罐,泼得天际一片沉甸甸、粘稠无比的血红。那血色浸透了初春略显单薄的云霭,沉重地笼罩在洹水两岸的王邑之上。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抹触目惊心的朱砂色,以及它倒映在呜咽流淌的洹水中,拉长的、破碎的、颤动的赤红光流。河水呜咽,似裹挟着数百年王朝的积郁与无数祭牲的低咽,穿行在初醒未醒的城邑屋脊间。它冷而硬地切割开王室的威严,将最后一捧残存的光晕,胡乱地抛洒在商王太戊挺立的背影上。
他孤身立于那片新翻开、裸露着伤痕累累背脊的田垄边缘。脚下,是商人赖以存命的褐黄泥土,本该是春耕播种的沃壤,却因连绵数月的不雨,硬生生被炙烤出无数细小龟裂。它们蜿蜒伸展,密布如蛛网,又似大地被无形刀刃凌迟后,绽开的、密密麻麻难以愈合的焦渴伤口。干硬的土块边缘锋利,轻轻踏过,便发出令人齿酸的碎响。远方,那株曾矗立于王宫宗庙旁、象征着祖辈父祖天威与祥瑞的“祥桑”,枯槁狰狞的枝桠如同垂死巨人嶙峋伸出的手臂,绝望地刺向灰蒙蒙、毫无生气的天空。没有一丝绿意,死寂得令人心慌。一阵不祥的风贴地掠过,带来远处沼泽腐败的腥膻,其中一丝若有若无、属于朽木败叶的气息,清晰如针,尖锐地刺入太戊的鼻息。
他宽大的玄端礼服下摆沾染了泥土的微尘,宽大的深衣袖中,他那只骨节分明却因紧握而泛起青白的手掌里,正死死攥着一块冰凉的骨契。这不是寻常的盟约信物,而是来自东部劲敌——人方遣使者星夜兼程送入的最后通牒。兽皮硝制的皮条,蛮横地系着几颗染透了暗褐血渍的稻谷,那干涸的血色已然沁入米粒的皱褶,如同凝固的诅咒。无需专司译骨的贞人艰难辨识其上的刻文,那股赤裸裸的挑衅与轻蔑,仿佛烙铁上的青烟,早已穿透粗糙的皮索,滚烫地灼烧着他紧握的掌心。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傍晚宫室里那令人窒息的争吵声浪。高冠博带的辅政老臣面色激红,喉间爆出沙哑嘶吼,眼中只有征伐与壁垒:“王!当速发九师,筑城以自固!以血还血,祭我雄魂!”空气里弥漫着祭祀厅终日不散的浓厚烟气,是香茅、蒿艾混杂着某些昂贵香木焚烧后的余烬,灰白的烟尘无处不在,执着地钻入鼻窍,企图麻痹思考;更深处,则仿佛渗透着牲血祭品凝固后那股难以驱散的浓烈腥咸,固执地嵌入衣袍的经纬缝隙,缠绕不去,如同王朝命途的沉重预兆。
太戊喉咙深处压抑着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咳,似要将这污浊滞塞的气息驱散。他忽然深深弯下腰,在身侧的垄沟中,用五根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深深攫入那龟裂的泥土里。坚硬的沙砾瞬间硌入指腹,带来粗砺尖锐的刺痛。他握紧拳头,指尖感受着泥土干粉般从指缝中簌簌滑落的无情。几根蔫黄绝望、被农夫遗弃的细小草茎,悄无声息地自他指根滑落,无力地坠回那片死地,仿佛最后的生机也被轻易抛却。
一个近乎荒谬却又沉重的念头,如同河底的暗流般冲击着他的心魄:这商汤先祖披荆斩棘打下的万里山河,承载天命的九鼎之重……难道那真正的天命所归,并非悬浮在高高的神庙与青铜彝器之上,反而就潜藏在这片被所有人忽视、被烈日炙烤得裂开巨口、卑微无比的黄褐色薄土之下?
彼时王庭内的景象,便是商王朝这棵参天巨树上显露的腐烂创面。宫城西北一隅的偏殿被临时辟为病坊,绝望的气息几乎凝成肉眼可见的灰绿色雾气。夯土铺就的冰冷地面上,草草垫了些许干草秸秆,上面胡乱挤挨着呻吟痛苦的人形。污秽的呕吐物、排泄物的酸臭混合着浓郁的药草苦涩,构成了死亡的协奏。染上恶疫的奴隶如同肮脏的牲畜般被守卫粗暴地拖离宫室主区,临死的哀嚎常常在深夜里划破王庭表面的死寂。大巫祝在一堆昼夜不熄地焚烧着浓郁得呛人的辟邪香木前盘坐,口中念念有词,祝祷的咒语在烟气的屏障后变得模糊不清,刺鼻的浓烟弥漫,使得其间穿梭奔走的宫人面孔都如鬼魅般模糊摇晃。
巫咸,便是在这样一个混乱、绝望的清晨踏入王庭的。没有煊赫的随从,没有华丽的祭祀袍服。他身形精瘦如山中坚韧的野藤,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葛褐衣,风尘仆仆,赤着双,足底印着长途跋涉的泥痕。他在病坊入口稍稍驻足,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目光穿透层层缭绕的呛人烟雾,像两柄无声探入浑浊水底的利钩。只一瞬,他便拨开身前浓郁到化不开的烟障,径直走向病坊最深处角落——一个正躺在污秽草荐上剧烈抽搐的孩童。那孩子面颊紫胀,口吐白沫,每一次抽搐都像是生命即将挣脱脆弱的躯体。
没人看清他如何动作。巫咸极快地跪坐在那痉挛的孩童身侧,无视周遭或惊惧或麻木的眼神。他无声地解下腰间一个粗陶小罐,用指甲撬开罐口的泥封,毫不犹豫地伸指挖出一大团深绿色、散发浓烈异香的黏稠草泥。接着,他从另侧宽大的袖口里,轻轻倾倒出……一小群细小的、赭红色的爬虫!那些虫子密密麻麻,颜色如同陈旧凝固的血痂,在孩童灰败的皮肤背景下显得诡异而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