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甲微抚摸着父亲遗留车轴上的黑紫色血痕,
指尖的冰冷顺着血脉直通心脏:
那是父亲王亥的血凝固的警告。
当夜,他便梦见牛铃裹着冰屑碎裂于易水之下。
直到他手执玄鸟旗站上战场才明白——
原来复仇不是毁灭,
而是给死者一个答案,给生者一条活路。
……
刺骨寒风中,火盆里烧滚的獾油噼啪作响,散发出刺鼻油腻的焦糊味。火光跳跃着,在商丘新建成的社稷高台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巨影。台中央,那根来自王亥牛车、两端紧箍厚重青铜的巨大车轴,被两根新砍伐的巨大松木架凌空悬起。车轴表面深深沁入的木纹里,干涸的血迹早已沉淀为黑紫的硬痂,像无数只死不瞑目的眼睛,在摇曳的火光里冷冷窥视着下方跪伏的众人。寒风卷过石台,带来远方河畔湿冷的泥土气息,也带来一种无形的重压,让匍匐在地的人们屏住呼吸。
上甲微就站在那车轴的正前方,后背挺得像柄青铜钺。他一身崭新却沉重异常的玄色皮袍,暗沉的色彩似乎要将他年轻的肩背压垮。火光映亮他紧绷的侧脸,下颌线条如同新磨的刀刃。父亲遗留的青铜短钺紧紧缚在他腰后,冰冷的金属棱角即使在厚皮间也固执地传递着彻骨的寒意,提醒着他这个位置得来的代价。他的目光,越过火盆跳跃的火焰,牢牢钉死在车轴黑紫斑驳的血垢之上,像是要将那凝结的恐怖和痛苦连根抠出来。那每一缕暗色印痕,都是一条无形的鞭子,日夜抽打着他因仓促继位而尚未长满茧子的灵魂。
“吾父王亥,商族明光,”大祭司苍老的声音刺破寒夜的寂静,却带着明显的滞涩和畏缩,他每一次抬头偷瞥那浸血的车轴都像被火焰燎到,“魂归帝庭……伏惟尚飨……”他的嗓音在“王亥”的名字被道出时,诡异地颤抖了一下。祭台下的人群将身体伏得更低,几个妇人压抑的抽泣在静默中格外清晰。
“魂归帝庭……伏惟尚飨……”下方族人如同被操纵的偶人,跟着发出单调重复的尾音,声音在空旷的高台下散开,立刻被寒风吞没,空洞得不带一丝热气。
上甲微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感稍微驱散了胸口那种沉溺般的窒息。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舌尖尝到一丝腥锈。这不是他要的祭奠。这更像是一次宣告父辈失败的仪式,一次向敌人无声的臣服!他缓缓转过身,面朝台下黑压压匍匐的身影。
他的声音没有祭司的故作艰涩,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初春解冻冰河下暗流汹涌的力量,瞬间穿透了风的屏障,钻入每一个伏地的耳朵里:“起来。”
两个字,如石投水。
空气凝固了一瞬。火光跳动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大祭司第一个惊愕地抬头,脸上还残留着未及褪去的仪式感。人群中那些伏得最深的身影也僵住了动作。
“都站起来!”上甲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钝斧劈开朽木,带着前所未有的决断,“低着脖子,看不见脚下的坎,也看不见前面的人!我父王亥,他的车辙印,不是刻在地上让后人在泥里找着爬的!那是该钉在敌人骨头上的钉!”他猛地抬手,用力指向悬挂着的车轴,那黑紫色的血痂在火光中闪烁着刺目的光,“看见没?车没散架!这轴没断!是那些暗处使绊子的小人,用阴沟里的心思弄脏了它!这血,是刻进我族骨头里的碑!刻着仇人的名字!不是让我们对着碑碣吓破了胆子的!”话音未落,他疾步上前,靴底重重踏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一步跨到祭台边缘,抽出腰后那柄冰冷沉重的青铜短钺,高高擎起!暗哑的青铜钺身瞬间捕捉了盆中所有火焰的光芒,一道灼目的冷金在夜空中骤然闪过!
“此钺不饮仇雠血,今日断我项上头!”嘶吼炸开,尾音带着一种近乎崩裂的颤栗,却蕴含着钢铁砸石般的意志,毫无余地地砸在死寂的祭台之上。台下一片倒吸冷气声。
死寂被彻底砸碎。人群中一个身材敦实、脸颊上带着新添刀疤的壮汉猛地抬起头,眼中的畏缩被一种滚烫的火焰取代,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咯咯作响。一个跪在后面的年轻后生,大概是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瞬间绷直,眼神里茫然和恐惧被另一种坚硬的东西取代。更多的头颅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拉扯着,开始缓慢而迟疑地抬起,沾满泥灰的脸上有惊愕,有迷惑,但更多是那沉寂已久的、被点燃的炭火重新在瞳孔深处泛红。
当夜,无星无月。死寂的黑暗吞没了整座商丘部落。年轻的王披着单薄皮氅,孤坐于新落成、尚带着木材清漆味的议事大殿一角。冰冷坚硬的土壁紧贴着他的背脊。大殿没有点灯,只有远处岗哨微弱的火盆余烬,隔着重门透进一丝晦暗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紧锁的眉头和抿成一条冷硬直线的嘴角。那根悬挂着、散发着父亲死亡气息的粗大车轴,在白天刺目的阳光下昭示着仇恨后,此刻在这绝对的黑暗中似乎幻化为一种更加庞大、更加有重量的实体阴影,悬在他的心尖之上,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阴影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