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尤其是经过有地下通道的地方,一听到风声就会想起二十年前那个下午,想起赭山脚下的防空洞,想起霆子冻得发紫的嘴唇和大俊再也没穿过的那件蓝色运动衫。
那时候我刚上五年级,学校在赭山南边的老城区,放学路上总能看到山坡下那个半掩的洞口。那是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挖的防空洞,混凝土浇筑的洞口有两人多高,边缘爬满了青苔,常年飘着一股湿冷的霉味,像没拧干的旧棉絮。大人们都不让靠近,说里面深不见底,还闹过怪事——有个收废品的老头进去捡破烂,出来后就疯疯癫癫的,逢人就说“洞里有姑娘哭”;还有上届的学长,几个人打赌进去探险,最后少了一个,报警找了三天三夜,只在洞深处发现了一只球鞋,鞋里塞着半截带血的红头绳。
我本来对这些传言只当耳旁风,直到那天周六中午。刚放学,霆子就气喘吁吁跑到我家,说大俊找到了一把生锈的铁钥匙,说能打开防空洞深处的“秘密房间”。大俊家就在附近的光学仪器厂家属院,他爸是厂里的老职工,据说那防空洞当年就和厂里的仓库连着。我们三个是出了名的“铁三角”,胆子一个比一个大,听了这话,连午饭都没吃利索就聚到了一起。
大俊背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两根蜡烛、一盒火柴、一个三节电池的手电筒,还有半块没吃完的面包。“我爸说这洞以前能通到动物园那边,”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上次我爬墙进去过一截,看到墙上有字,好像是以前有人住过。”霆子从口袋里摸出半块红砖,拍着胸脯说:“万一遇到野狗,我用这个砸它!”我心里有点发怵,但看着他俩兴奋的样子,也不好意思说不去,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往山坡走。
正午的太阳很毒,可走到洞口附近,温度突然降了下来,像是钻进了冰箱。洞口被一道一米多高的红砖矮墙挡着,墙根下积着发黑的污水,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潮虫,还有几只破麻袋和生锈的铁皮桶,散发着一股混杂着腐叶和霉斑的腥臭味。大俊先爬了过去,我和霆子跟着翻进去,脚底的青苔滑得要命,我差点摔进污水里,手撑在地上,摸到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是半截腐烂的布条,上面还沾着暗红色的污渍,吓得我赶紧扔了。
“别磨蹭,”大俊打开手电筒,橘黄色的光圈在黑暗中扫出一道光柱,“跟着我,别走散了。”防空洞的通道很宽,能容两个人并排走,墙壁是粗糙的水泥,上面渗着水珠,“滴答、滴答”的声音在空旷的洞里回荡,听得人心里发毛。走了大概几十米,通道突然变窄了,只能一个人侧身通过,墙壁上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刻痕,像是有人用指甲或石头划的,歪歪扭扭的,看不清是什么意思。
“你们听,”霆子突然停下脚步,声音发颤,“好像有声音。”我和大俊赶紧屏住呼吸,果然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像是个女人在哼歌,调子慢悠悠的,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凉,从洞的深处飘过来。“别瞎想,可能是风声,”大俊故作镇定地说,但我看到他的手电筒在微微发抖,“这洞四通八达,通风口多,风一吹就会有声音。”
我们继续往前走,歌声越来越清晰,还夹杂着一阵轻轻的抽泣声,像是有人在哭。霆子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我的肉里了。“要不我们回去吧?”我小声说,心跳得飞快,后背已经冒出了冷汗。大俊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铁钥匙,咬咬牙说:“都到这了,怕什么?说不定是有人在里面恶作剧。”
又走了一段,前面出现了一个t型路口,大俊用手电筒照了照两边,左边的通道更窄,右边的看起来宽敞一些。“走右边,”他说,“我上次就是往这边走的,看到了那个房间。”我们刚拐进右边的通道,突然听到一阵“呼啦啦”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头顶飞了过去,手电筒往上一照,只看到黑漆漆的洞顶,挂满了蜘蛛网,几只蝙蝠受惊似的尖叫着飞走了。
霆子吓得叫出了声,手里的红砖都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洞里回荡了好久。“别喊!”大俊压低声音,“会引来东西的!”他捡起红砖递给霆子,我们继续往前走,这时候歌声已经很近了,就在前面不远处,而且那抽泣声越来越响,像是就在我们耳边。
突然,大俊的手电筒灭了。“怎么回事?”我慌了,黑暗瞬间把我们吞噬,伸手不见五指。大俊摆弄了半天,手电筒还是不亮,只能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了蜡烛。微弱的烛光摇曳着,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墙壁上,像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快看!”霆子指着前面,声音都变调了。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扇生锈的铁门,门上挂着一把大锁,而那歌声和抽泣声,正是从门后传出来的。大俊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铁钥匙,哆嗦着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锁开了。
门后面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墙角放着一个破旧的木柜子,地上散落着一些碎纸片和几根骨头似的东西。歌声和抽泣声突然停了,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蜡烛燃烧时“噼啪”的声响。我们走进房间,大俊用蜡烛照了照木柜子,柜子的门是开着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层厚厚的灰尘。
“奇怪,刚才明明听到声音了。”霆子喃喃地说。就在这时,一阵冷风吹了进来,蜡烛的火苗猛地晃了一下,差点熄灭。我突然感觉有人在拉我的衣角,低头一看,衣角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你们有没有觉得,”我声音发颤,“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大俊还没说话,霆子突然尖叫起来:“影子!你们看墙上的影子!”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墙壁上除了我们三个的影子,还多了一个长长的影子,那个影子没有头,就像一个直立的黑布,在烛光下慢慢晃动着。我吓得浑身冰凉,牙齿开始打颤,想要跑,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快跑!”大俊突然大喊一声,拉着我和霆子就往门外跑。我们拼命地跑,通道里的水珠溅在脸上,冰凉刺骨,身后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我们,能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还有女人的低吟声,越来越近。“别回头!”大俊喊道,我们不敢回头,只顾着往前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突然发现前面的通道和我们进来时不一样了,墙壁上的刻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暗红色的印记,像是干涸的血迹。
“我们迷路了!”霆子哭了出来,“刚才的路口不见了!”我这才发现,我们跑了这么久,竟然没有遇到一个路口,通道像是无限延伸的一样,永远没有尽头。蜡烛的火苗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点火星,眼看就要灭了。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前面有一道微弱的光,像是洞口的光线。“那边!”我大喊一声,拉着他们往光亮处跑。
跑近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洞口,而是一个竖井,井口有一圈铁梯子,湿漉漉的,锈迹斑斑。“爬上去!”大俊喊道,霆子先爬了上去,我跟着往上爬,梯子很滑,我的手被铁锈划破了,鲜血直流,但我不敢松手,只顾着往上爬。就在我快要爬到井口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抓住了我的脚踝,那只手冰凉刺骨,像是从冰窖里伸出来的,力气大得惊人,把我往下拽。
“救命!”我大喊一声,拼命地往上蹬。大俊在上面拉我,霆子也伸手过来帮忙,我们三个一起用力,终于把我拉了上去。我回头一看,只见竖井下面黑漆漆的,那只手已经不见了,但我清楚地看到,黑暗中闪过一张苍白的脸,长发遮着脸,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我们爬出土井,发现自己竟然在赭山的另一个山坡上,离我们进去的洞口隔着好几公里。太阳已经西斜,天边泛起了橘红色的晚霞,但我们三个却浑身冰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霆子坐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大俊的脸色煞白,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铁钥匙,钥匙上沾着一些黑色的污渍。
我们不敢回家,在山坡上坐了很久,直到天黑透了,才敢慢慢往家走。回到家后,我发了一场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梦里全是那个苍白的脸和女人的歌声。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的脚踝上有一个青黑色的手印,像是被人抓过一样,过了一个多月才慢慢消退。
后来我才知道,大俊和霆子也和我一样,发了高烧,霆子的后背起了一片红色的疹子,医生说是过敏,但怎么也治不好,直到他家人带他去庙里拜了拜,疹子才慢慢退了。大俊再也没提过防空洞的事,那把铁钥匙也不见了,他说扔在竖井里了。我们三个再也没有一起玩过,小学毕业后就分道扬镳了,后来听说霆子全家搬去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过。
去年我回老家,特意绕路去了赭山脚下,发现那个防空洞的洞口已经被水泥封死了,上面写着“禁止入内”的标语。附近的老人说,几年前有几个年轻人不信邪,撬开水泥进去探险,结果再也没有出来,最后警察挖开洞口,只在洞深处发现了几件衣服和一个手电筒,人却不见了。还有人说,那个防空洞以前是个刑场,埋了很多死人,那个唱歌的女人,是几十年前被冤枉害死的,她的尸体就埋在那个木柜子下面。
我至今不知道那天我们遇到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个竖井下面到底有什么。但我永远记得,那天在防空洞里,那只冰凉的手,那张苍白的脸,还有那首悲凉的歌声。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我们没有进去,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但世界上没有如果,有些地方,有些事,是永远不能触碰的禁忌,就像那个废弃的防空洞,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无法解释的恐惧。
现在每当有人问我,有没有遇到过灵异事件,我都会把这个故事讲给他们听。他们有的相信,有的不信,但我知道,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就像我脚踝上曾经的手印一样,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有些恐惧,一旦经历过,就会伴随一生,提醒着你,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科学无法解释的。